羽安在做夢。
她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睡下,卻知道自己在夢裏。隻有夢裏才有這般清晰的景象,雪色梨花荼靡盛放,廊柱斑駁,簷上有繪著錦鯉戲水圖案的風燈垂下,風有些大,吹得風燈上的穗子滴溜溜亂轉。
羽安步下台階,停在一株枝幹尤其蒼勁的梨樹下,伸手要撫一撫混在梨花裏的紅色小錦囊。身後忽然有人輕聲道:“別碰,碰了就會碎掉,那是十多年前由夫人親手係上的,年深日久,繩子已經朽爛了。”
羽安回頭,見不甚明朗的天光裏走來麵容清朗的男子,她愣了愣,不確定道:“你是,阿傑嗎?”
男子微微一笑,他的容貌十分幹淨秀氣,像壓在白梅上的一捧晶瑩白雪,他走到羽安身邊,輕柔的為她將大氅攏起。
“小姐,你長大了,容光更甚從前,但阿傑仍能一眼認出。”他歎息著虛撫上羽安的臉:“小姐的美無法雕刻,但阿傑刻在心裏。”
這一句話讓羽安瞬間濕了眼眶,她去握阿傑的手,卻握住一團冰冷虛空。怔然半晌,羽安垂眸道:“果然是夢。”
“小姐可想看一看這錦囊裏裝了什麼?”
“不是說不能碰…”
阿傑在她眼前攤開手掌,他的手掌純白如玉版,玉版上漸漸顯出一張有些發舊的緋色紙箋,那麼大的一張紙,隻寫了小小的四個字:
吾兒,平安。
十幾前的梨樹還沒有長得這樣粗壯,梨花卻清豔,有著一身暗藍色長裙的絕美婦人緩緩走來,她將手中紙箋放進親手紋繡的小錦囊裏,雙手拖住輕聲禱告,再虔誠的係上枝幹。那枝幹忽然就重了,它載了一個母親對孩子最最純粹的感情,載了一個母親的期望,載了那一段殷切眸光。
這梨樹何止載著這些?梨樹上的每一道溝壑都記錄了她的幼年時光,記錄了阿傑阿玉的到來和離開。這是她的過往,她最珍貴的回憶,她曾經依賴著的火光,是逝去了卻不敢放下的溫暖。
羽安忽然蹲下去,她雙手捂臉,哭出聲來:
“阿傑,我對不起娘親,我連她的樣子都不記得了,我,我越來越少的想起你們,無時無刻不在恐慌著有一天也會忘記你和阿玉的臉,就連夢裏…”
就連夢境彼端都是那連綿青翠的大山,山間有劍林般聳立的白石堡壘,堡壘對麵有青草茵茵的小院落,院落裏滿地桂花飄香,桂花飄揚間少年少女飛揚的笑。可是,可是夢醒時分她總會一身冷汗,往昔記憶越來越遠,今夕依舊荒涼。她沒有找到如年少時和阿傑阿玉一起的歸屬感,那是連靈魂都挨近的感覺,他們的天地重疊,永遠不能將對方拋棄,而她的朋友們各有世界,沒人能承諾將來。
林間尋覓的小獸沒能找到下一堆火,沒有另一隻落單的獸恰好經過,沒人和她一起依偎取暖。
阿傑也蹲下身,羽安不能觸碰他他卻能觸碰羽安,他輕輕拍著她的背脊,柔聲道:“小姐,是我們不好,我們接連離去,留你獨自一人…可是小姐你看,前方的路還那樣長,時光一往無回,相遇也無處不在。”他伸手一指,羽安順著他指尖的方向看出去,發現小院梨花早已不見,取之而代的一片廣闊無垠的碧海,灼烈的陽光灑上沙灘,照的細沙金黃。阿傑牽起她的手,兩人一路踩過鬆軟沙地,走向波光粼粼的海麵。
走到沙灘與海浪的分界時,阿傑放開羽安,微笑道:“前方的海麵危機四伏,也許有忽然升起的巨浪,也許有來自深海的凶獸,你獨自一人,敢不敢上路?”
敢不敢上路?自那年梨花帶血零落,陰暗密室裏一個頭磕下去從此不再姓沐,她何曾不敢?她不是不害怕,正如阿傑所說前路危機四伏,她不是生來無畏的人,怎會不害怕?但她深知自己不能退,退一步便是和家族陰私妥協,退一步她的一生都會畏縮於小小角落,雙翼再不能長成。退一步,退一步她如何對得起慘死的阿傑阿玉?她已然違背幼時諾言,若連情意都在怯懦下背棄,她如何能再挺直背脊,立於陽光之下?深深院落她不喜,虛與委蛇她不喜,她喜歡的是外界的大好風光,她希望能自由翱翔於九天之上。既如此,風浪不管,苦難不管,她隻管無畏前行。
羽安抬起腳,她最後看了眼微笑袖手於金黃海岸的男子,轉身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