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蛟:生於1980年,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少年時開始,一直寫作。著有教育著作《作文高手,傻瓜手冊》、散文集《紙上的故園》、兒童小說《別嫌我們長得慢》。
矛盾是由一撮頭發開始的。
那天早晨,蕭楊起床後去洗手間,洗好臉,他發覺頭發頂起來了。蕭楊是一頭幹練的短發,齊齊整整的,這兩月太忙了,忘了理。頭頂上率先長起來的那部分頭發就有些亂,他順手抄起梳子,正要往頭上送,卻遲疑了。“李可語,你過來一下。”
那時,李可語正在喝蜂蜜,晨起一杯蜂蜜是李可語的習慣。習慣就像影子一樣,跟在人身後,也可以說習慣本來就是人身上的一部分,即便上班快遲到了,李可語也非喝完蜂蜜不可;即便再過幾分鍾,樓就要塌了,估計李可語也要喝好蜂蜜的。這麼說吧,蜂蜜是李可語的習慣,就是飯前洗手晨起洗臉晚上刷牙那樣的習慣。李可語就是那麼個女人,她固執於自己既定的一切。對她來說,變通是緣木求魚,雞蛋裏挑骨頭那般困難的事。
就說蕭楊和李可語的蜜月旅行,由於前一個晚上兩人在床上的動靜大了些,時間長了些。第二日起來,就有些拖遝。蕭楊抓起毛巾往臉上抹了一把,衝到樓下攔車了。當時剛好有輛出租車停在小區門口。可是李可語那會兒還沒喝好蜂蜜,李可語喝蜂蜜是講究的:在喝蜂蜜前先喝半杯清水打底。用來調蜂蜜的水要冷熱適宜,沸水會讓蜂蜜裏的營養物質破壞,冷水會導致腹瀉,每次飲用蜂蜜不可過量,飲用後半小時不進食……等李可語下來,小區門口那輛出租車噴吐著一股怨憤之氣,不耐煩地跑開了。蕭楊望著揚長而去的車,覺得連它的背影都充滿了諷刺。
登機時間越來越近了,兩人卻一直打不到車,出租車集體失約了。等趕到機場入口處,蕭楊和李可語看見一架飛機轟隆隆地從頭頂掠過,他們關於蜜月旅行的所有期待像那架越來越小的飛機,最後消失在碧藍的天空下,用李白的詩來說就是孤帆遠影碧空盡。
一場蜜月旅行被一杯蜂蜜給攪了,但這是蕭楊的想法。李可語不這麼認為,在李可語看來,問題在蕭楊那邊,打到的車又讓開走了,等同於讓煮熟的鴨子飛了。你蕭楊還是個記者呢?平日裏在那吹噓自己的溝通能力,談判能力如何如何。關鍵時刻,一個屁也談不出來。再說了,家裏又不是沒車,一個男人顧慮這顧慮那,放著自家的車不開,還要衝鋒陷陣地打車去機場。
李可語放下手中茶杯,走到蕭楊麵前,蕭楊把梳子送過去:“可語,你看,梳子上有這麼多頭發,我怎麼用?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梳好頭把梳子上的頭發清理一下。”蕭楊一邊說一邊把一撮淩亂的頭發摘下來,團成一團,順手扔到垃圾桶裏。
李可語說,“我是想喝好茶再來清理梳子的,哎,你不是不用梳頭的嗎?”
“即使不用梳頭,別人進來看看也不是很好吧?”蕭楊沒好氣地說。梳子上的頭發,蕭楊提醒過不止一次了。不知是李可語的發質脆,還是長長的頭發容易掉。每次晨起,枕巾上,床單上掉落著許多頭發。其實落發的問題每個女人都有,類似於樹木落葉,誰會因為落葉而去責備一棵樹呢?但李可語對床單上的落發基本視而不見。每晚睡前都是蕭楊將床單撣平的,蕭楊的手一撣就是一團落發,蕭楊每撣一次,心裏的聲音就說一次“這是男人幹的活嗎?”他默默地將那團落發扔進了紙簍,每次扔的時候,心裏都是帶著情緒的,用的力格外大,頭發就輕輕地飄到紙簍外了。這像蕭楊的心緒,心裏動靜蠻大,說出來卻像拳頭打在棉花上,無力得很。這樣一來,肚子裏就憋屈得很。
那個早上,急著上班,蕭楊和李可語各自匆忙地走了。
晚上,蕭楊走進浴室,李可語已洗過了,蕭楊洗完,低頭穿底褲。淋浴房地麵上零零散散都是長長的頭發,蕭楊蹲下去,用一張紙巾將頭發抹到一處,團起來,扔進紙簍,他已經記不清自己第幾次重複這個動作了。
還沒穿好衣服,蕭楊張口就叫李可語,蕭楊說:“李可語,以後我們洗完澡,把地上的頭發收拾一下吧。”盡管心裏有些堵,蕭楊還是用一種商榷的語氣說了那句話,在那句話裏他將“吧”字特意提高了聲調。
但李可語卻不高興了,簡直可以說是鬱悶,甚至非常委屈。“早上,你數落我梳子沒整幹淨,現在數落我頭發掉地上。你就是處處看不慣我,你看不慣就直說,用不著這麼挑三揀四,旁敲側擊的。”李可語一邊說,一邊走進淋浴房,“你能說衛生間地麵上都是我的頭發嗎?你看,這是什麼!”
李可語的指尖上捏著一根短而粗的毛。“這是我的嗎?”
蕭楊在心裏壓了又壓的火一下子躥出來了,他惡狠狠地指著李可語的鼻子:“你這個女人,不可理喻,還理可喻呢?理不可喻,有病。”
李可語的眼淚就掛下來了,她看見紙簍裏那撮淩亂的頭發被這個男人順手扔在了一堆衛生紙上。這可是我的頭發呀,盡管落在地上,也還是頭發,至於扔在這個垃圾桶嗎?事實上,李可語家衛生間外麵就放著一個紙簍。
至此,那個晚上李可語就不再說話了,這也是李可語的風格。她想,既然不可理喻,那還有什麼說的。
蕭楊睡到了客房,婚後半年,蕭楊第一次睡客房。蕭楊剛躺下,發現手機顯示未接來電。
是林晴,林晴是“靜愛攝影”的女店員,當初蕭楊和李可語的婚紗照就在“靜愛”影樓拍的,林晴全程陪同,與林晴的相識其實也隻是幾麵之緣。但在蕭楊心裏林晴是有印象的,人與人的感覺很奇妙,蕭楊對林晴的第一印象並不在於她的音容笑貌,事實上像所有店員與顧客一樣,大家一開始隻是職業性的客套。林晴介紹影樓可供選擇的攝影類別,蕭楊與李可語作出選擇。林晴陪同他們到攝影基地,微笑著道別,再是通知新人選照片,就這麼流水作業。
蕭楊對林晴的第一印象都不是靠這些建立起來的。而是來自相片上的一段文字,蕭楊是個文字記者,少年時代就有詩人情結了,事實上他還是這個城市裏頗有知名度的青年詩人。蕭楊當時設想給自己的婚紗照配上詩文,那張作為客廳背景的照片,蕭楊給取了個名字:十裏柔情。蕭楊在影樓的便箋上寫下一段文字:柔情似水,佳期如夢,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他讓林晴轉告設計師將這段話作為背景文字。林晴把便箋收了,卻留下一句話:“這是秦少遊的詞吧,秦少遊的文字委婉細膩,可見是多情的人。”林晴說這話的語氣是悠悠的,輕柔裏藏著一點憂鬱,好像讚賞,又好像自語。
蕭楊眼前一亮,確切地說是耳朵一亮。秦少遊的名字就像接頭暗號,蕭楊對林晴的印象就這樣定格了,像牆上掛了一幀相片,蕭楊將林晴定格在潛意識裏了。
蕭楊開車回家途中,林晴的聲音一直在她耳邊響起:“沒想到蕭先生也喜歡秦少遊。”
半年後,蕭楊看到手機裏林晴的名字,耳邊浮起的竟然還是那句話:“蕭先生也喜歡秦少遊啊。”但林晴的人,林晴的麵容,像寫在水上的字,蕭楊怎麼都想不起來。
蕭楊將手機撥過去,那頭是林晴職業式的回話:“蕭先生您好,我是靜愛影樓的林晴,最近靜愛攝影五周年慶,正舉行一個答謝活動,我們有一份禮物送給蕭先生和您的太太。蕭先生什麼時候有空來取一下吧。”
蕭楊說謝謝,他本想說這禮物不要了。但又覺得不能拂了對方好意,就補了一句,明天去取吧。
手機就在一番寒喧裏掛了。不知為什麼,蕭楊耳邊竟響起了那個悠然的聲音:“蕭先生也喜歡秦少遊啊。”
蕭楊重新飛快地拿起手機,發了一條短信:明天幫我將禮物取來吧,請你喝茶。理由:“我們喜歡秦少遊。”
大概十分鍾後,等蕭楊的心波浪翻卷,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手機閃了一下,林晴的短信:“謝謝,明晚剛好空。”
半年後,蕭楊在清河茶館見到了林晴,她穿一件黑白橫條的寬袖T恤,下麵一條白色裙子,七分清爽三分嫵媚。他才注意到這個喜歡秦少遊的女子,她的身上有秦少遊詞裏的韻致。她的眼睛很大,很純淨,暗藏著幾分說不出來的魅惑,和你說話,你會發現她的眼睛也跟著嘴巴一起說話了。是的,目光成了語氣的一部分,目光是抑揚頓挫的聲調,是話裏的語氣詞,就像“嗎,呀,嗯”那樣輕柔的語氣詞。蕭楊也注意到林晴的頭發,她的頭發是黑而亮的。有幾縷從整束的發裏鑽出來,頑皮地跳到臉龐上。像幾絲葡萄藤,而眼睛呢,是兩顆忽閃的墨葡萄了。
說話的氣氛格外好,是微風拂過竹林時的那種低回,是清月在薄雲裏徜徉的那份閑散。從秦少遊開始一直說到杜牧,說到古詩十九首,再說到詩經。蕭楊說林晴是一棵詩經裏的植物,而他自己也是一棵植物。
林晴說,原來很多事,比如這次喝茶,在彼此的名字裏就有了暗示。
然後他們又說到了手,說到牽手,說到執子之手……說到手的時候,林晴的手就在茶館的那束燈光裏跳了出來,像舞台上的女子,纖弱頎長。蕭楊的手和林晴的手觸到一處了,誰也不覺得突兀。聲音靜下來了,但手在說話,目光在說話,那些在空調的風裏輕揚起的發梢在說話,鼻尖上的氣息在說話。
林晴驚訝地發覺,蕭楊的手一靠近她的手,五個手指就輕輕分開了,分別交叉著進入她的手指縫隙了。這感覺那麼熟悉,確切說不是熟悉,其實這是她潛意識裏對戀人的手的想象,她想象中戀人的手就該是這樣的。手指和手指交織在一起,緊密依偎著,像藤和樹,像餘暉和湖水,像一首歌的曲子和它的唱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