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疙瘩被汽車刮帶著跌了一跤。
早點鋪在馬路對過,老疙瘩買了早點回家過斑馬線時,恍惚了一下,被擦身而過的紅色跑車刮帶了一下,身子一歪,跌坐在地。跑車的主人從車裏出來,扶著老疙瘩,說:大叔,傷著沒有?老疙瘩這時不恍惚了,搖搖頭說:沒什麼。掙紮著站起身。看那車主:三十來歲的女子,高挑的個子,白白的皮膚,鵝蛋臉,白襯衫藍褲子,一副白領打扮,很無辜的樣子。老疙瘩想:看樣子不是惹事的主,也許是我自己跌倒的,便不想計較。女子見老疙瘩要走,拉著說:大叔,真的沒什麼?老疙瘩點點頭。女子還是不放心,說:還是去醫院查查吧。我趕著接早班,不能陪你,你自己先去吧。說著從坤包裏摸出一疊錢,又遞過一張名片,說:上麵有我的名字和聯係方式,有事打電話,我就馬上來。
老疙瘩說:沒事,你沒傷著我。就推那女子的手。女子硬把名片和錢塞到老疙瘩口袋裏,又說:查了有事沒事都給我說一聲。說著就上車。馬達一響,紅跑車火苗似地飄走了。
回家路上,老疙瘩好人一樣,沒什麼不舒服。心裏就奇怪:這恍惚好一陣了,怎麼說來就來呢?
老疙瘩犯恍惚是內退以後的事。
老疙瘩大名郭達,與當今一位小品明星同名同姓,卻與小品明星性格相反。那個郭達風趣,這個郭達木訥。四十年前初中畢業碰上“文化大革命”,支邊插隊到東北。因脾性綿而憨,三拳打不出一個屁,東北人喊他叫“老疙瘩”,大名郭達反倒沒人叫了。後來病退回城,先是待業,“拿阿爸的退休金剃胡須”了幾年,後招工進報社。先是上夜班做校對,後又專接熱線電話,到兩年前五十五歲內退,在家裏呆著。
內退與退休不一樣,不上班卻照拿工資獎金。這是近幾年的發明,好處多多。一可解決青年人就業,二可給老年人留足預備退休的空間。拿老疙瘩一起插隊的朋友老驢的話說,有職務的退二線,沒職務的搞內退,目的都是把位置騰出來,又怕人家一下子退下來有情緒,先給個預備期,讓你拿著全額工資獎金卻不用上班憋悶又發不出悶氣,再等你悶氣消了真退休,拿錢買的是你位置。老疙瘩不像老驢說的有悶氣,開頭還挺高興。讓人使喚一輩子這下一自由,如同磨坊裏的驢卸了套,輕鬆啊!可時間一長問題來了,無聊啊。過去接電話煩電話,如今一天沒電話又煩冷清。這就有了失落感。社會不要你了,世人忘記你了。你自己呢?日求三餐夜求一宿,還有什麼呢?而這三餐這一宿老疙瘩向來又是老婆李鳳嬌安排的,老疙瘩一點也不操心。不操心腦子就靜止就空白,一空白老疙瘩就打盹就恍惚。先是覺得老像有事沒做好。比如出門總覺得燈沒關,出門總覺得門沒鎖,老疙瘩剛從五樓下到一樓,又從一樓爬到五樓,一看,燈也關了門也鎖了,又噔噔噔從五摟爬下來。又比如拿著鑰匙到處找鑰匙。又比如對自己幹什麼都沒信心,說什麼話也不放心。就幹脆什麼事都不做,免得出錯。老婆也看出老疙瘩的恍惚,說:不行,這樣下去會廢了一個人!就拿了幾萬元讓老疙瘩炒股票買基金,想培養他的決斷能力。老疙瘩也一天天地往銀行證券市場跑,一次次地看漲跌行情,但關鍵時刻怯了場,優柔寡斷,該出手時不出手。拿李鳳嬌的話說,是手扶拖拉機遇紅燈,人家開車你停車,人家刹車你熄火,永遠不趕趟。股票自然沒得做,那錢還躺在老疙瘩的銀行卡上睡大覺。於是,什麼都不做,什麼都老婆說了算。老疙瘩少了操心,腦子繼續空白,神情繼續恍惚。為此,老疙瘩也去看醫生。醫生讓他做檢查,一切都正常。又看心理醫生,醫生說這是長期壓抑或腦袋荒蕪後的精神麻木症,治好也難。好像失憶症的恢複需有特定的環境或強刺激,如範進犯傻,讓他老丈人猛打一巴掌。
老疙瘩把這事跟老驢說了,老驢隻咕咕咕地笑。說:醫生的話也對也不對。你啊,一輩子聽這個聽那個,就沒聽過你自己。跟我處,準好。老疙瘩於是時時跟老驢處。老驢爬山他爬山,老驢喝酒他喝酒,老驢玩女人……他不敢,隻被老驢老鷹抓小雞似地逮著進包廂。效果倒有,恍惚好了一陣子,來的次數也少些,不想今天早上怎麼又來了……
老疙瘩這麼想著進家門,李鳳嬌還在廳裏早鍛煉。她一身運動服,挺胸凸肚地在廳中慢走,又拿一個有兩瓣半球形的木棰子,啪啪啪敲打全身關節。臉上還敷白麵膜,那臉恐怖得如骷髏。見老疙瘩回來,李鳳嬌那眼晴從黑洞裏幽幽地看。看老疙瘩從口袋裏摸出一疊百元票,就問:怎麼啦?
老疙瘩說:給車子刮了一下,車主給的錢。
李鳳嬌像被火燙一下,立馬停了動作,急著問:傷著嗎?
老疙瘩說:沒傷著,跌了一下。
李鳳嬌“嘶啦”扯掉麵膜,說:沒傷著人家怎會給你錢?開車是男的還是女的?怎麼不送你上醫院?
老疙瘩說:女的,是我不讓她送。再說人家急著接早班,就給錢,讓我自己去查一下。
李鳳嬌說:是人家遇上你這個活死人,還是你迷上了狐狸精?就拿過錢來點,一共十張老人頭。又拿名片,噠噠噠噠撥電話,老疙瘩一下子按住鍵,說:別別別,說好查完了給她打電話。
李鳳嬌歎了一口氣:算你厚道,那就查吧。我上午老年大學學書法,你自己去醫院吧,反正我這幫小姐妹你都熟。去拍個片,照個CT。沒事最好,有事我跟她沒有完!
說著,李鳳嬌就進臥室換衣服。一邊換一邊還嘀咕:現在什麼都沒了,隻剩身體了,自己不寶貝誰寶貝?
李鳳嬌原先是文市一醫的財務科長,兩年前退休了,卻學這個學那個,健身跳舞上老年大學,風風火火,早出晚歸。
不一會兒,李鳳嬌一身整齊站在客廳裏。五十多歲的人,不顯老。雖胖,但個子高,身架撐得起來。又天天鍛練,手腳還利索,就咚咚咚地往外走。臨出門,還交代:別忘了吃早點。
李鳳嬌減肥,從來不吃早餐,隻在起床後喝一杯牛奶。老疙瘩的早飯向來是買早點吃。早點也簡單,一個饅頭,一瓶豆漿,外加一個煮雞蛋。食譜也是鳳嬌定的。饅頭隻能一個,要摻玉米粉的。豆漿是淡的,不放糖。煮雞蛋要剔蛋黃隻吃蛋白,蛋黃膽固醇高,不吃。這祥的早餐,老疙瘩自然一下子就吃完。吃完飯,老疙瘩本想不去醫院,但怕晚上李鳳嬌回來難交代,隻能乖乖地去。
醫院是鳳嬌的根據地,醫生護士都認識。見麵都喊老疙瘩,熱絡得讓老疙瘩感動,懺悔剛才為何不想來。檢查當然是一路開綠燈,報告很快就出來:正常。因是公費醫療、醫院家屬,許多項目沒收費。百元票沒抽掉幾張,老疙瘩覺得對不住車主。就掏名片看,看到了一行頭銜:北極光夜總會經理部主任梁波。就想:這個北極光老驢曾拉他去過幾次,怎麼就沒見著這個梁波呢?北極光是東北人開的。梁波那身材那麵孔,準是東北人,胸口於是暖暖的。老疙瘩在東北插隊過十幾年,幾十年過去了,每想起東北還熱乎。
手機吱吱叫幾聲,短信來了,是老驢發的。問:啥時辰了,還不來?
原來,每天早上,老疙瘩都跟老驢爬山。今天老疙瘩去醫院了,遲了去。老驢等不著老疙瘩,急了,就發短信來催。
老疙瘩也不回信,反正信息裏也講不清,隻攔住一部出租車,說:去繡山公園!
二
繡山公園在文市的東北角,原來是郊區。因園內有一座繡山,故名。繡山原本也不像它的名字那般錦繡,原本是荒山。癩痢頭那樣戳在郊區空曠地上,有礙觀瞻,新區開發時便決定平了它,就有人開岩打石頭挖沙子。挖到隻剩空螺螄般半截山的時候,卻被市人大叫停了。市人大那班“吃吃饅頭舉舉拳頭”的老頭老太不知怎的突發奇想,說文市的山太少,不如留這半屏山建公園,於是做決議。人大下這個決議的時候,舊城改造指揮部已在半屏山的空肚子裏埋了好多炸藥,總指揮正舉著小紅旗準備發令爆炸。人大於是用電話緊急發通知,把總指揮那舉旗的手通知得耷拉下來,法場刀下留人似地救下這座殘疾似的半拉子山。建公園以後,這半拉子山進行精心的包裝,人們突然發現,這殘疾似的山原來卻像斷臂維納斯一樣有殘缺的美。後來在公園前麵開了一條大路,因路西盡頭有座錦山,這座殘缺美的山於是叫繡山。山前的大路就叫錦繡路,公園順理成章地叫繡山公園了。繡山公園空地大,山雖半截子但還能爬,就招引許多市民來鍛煉。老疙瘩內退後,跟老驢處,就跟老驢每天早上一起來健身。老驢爬山,老疙瘩不爬,說這山挖空了不牢固,說不定什麼時候塌了人就被埋了,隻在山下散步。隻散步心裏也不踏實,提防著山會塌,常拿眼睛往山上看。一看兩看,看出這山的陰陽臉:一邊是挖空了的岩石,壁立百仞;一邊是保留的山,草木蔥蘢。老疙瘩總覺得那半邊岩壁撐不住那半座山體,時時有倒下來的危險。終於一次有了情況。那天,老疙瘩先看天,藍天飄白雲。看山,山隨雲移動。就喊:老驢快下來,山要倒了!老驢在山上咕咕咕笑,罵老疙瘩:你狗生的看仔細了,雲動還是山動?
老疙瘩再看那天,山頂上朵朵白雲飄過。老疙瘩再看山,山坡有雲影陣陣掠過,山看似動卻不動。老疙瘩閉眼搖搖頭,不看天也不看山,眼前還是有雲和陰影晃動,腳下一虛跌倒了。就有了恍惚。恍惚那山就是自己。就想:我怎麼變成這座山了呢?半拉子山!十幾年前從東北回來,自己就是半拉子山了,像這座繡山。還有一半呢?包括神魂,都擱東北了。現在又十幾年過去,剩下的半邊山也掏空了,隻剩半個空殼。什麼東西一磕碰,雞卵殼般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