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再見不見(1 / 3)

崢嶸歲月在與裏年分開後,就義無反顧地被我怠慢了。

時光冗長淡漠,日子像泛黃的老式膠卷,被剪輯,被放映。最後在空氣中,情不自禁地自燃。說不清我周圍的空間、平麵,每天都在上演著些什麼。一切都像喝下的白開水般,在喉嚨裏緩緩流過,卻不曾留下什麼。

有時也會做夢。沒有任何現實邏輯。天神莊嚴雄渾地正襟危坐。也有女皇盤細蛇纏繞般發髻,挽新月般鬢發,執杖佇立。他們麵容淡定,無所事事。

但夢的背景,總是一片荒原在燃燒。

就是這樣偶然卻頻繁的夢,會讓我想起裏年,腦海裏的成像大多模糊混沌一片。

我和裏年不是一類人。

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這話在我看來是多麼荒謬。

(一)

狹長的弄堂,掛滿衣物的繩子垂得很低。生命在這樣的環境裏滋長著,絲毫不被束縛,時間把他們拉扯大,於是就有了我和裏年。

母親帶著身高還不到她一半的我,來到音樂培訓學校。麵對滿屋子的樂器,母親試探地問著我的喜好。

我盯著牆上那把掛著的小提琴,愣了很久。但我始終沒有伸出手,根本沒有強烈的願望促使我這麼做。

可我最終背著琴跟母親回了家。在以後的日子裏,我必須將一部分時間獻給背上這個妖嬈又神秘的物件。

我從未忘記是什麼讓我做出斷然的決定。音樂教室的後門傳來響亮的巴掌聲,那個男孩紅腫的臉,以及他父親從牙齒縫裏擠出的話:“再不好好學你對得起誰啊你!”

誰也不能放下,既然已經拿起來了。可誰又知道,對於後來的我,這竟然成為奢求。

在當時看來,我是可以拒絕學琴的,但那男孩的遭遇卻讓我產生反向的意念。

男孩和我住在同一個巷子裏。

於是從此弄堂裏的兩種琴聲就如同報時一般準時,風雨無阻。每晚七點整,優雅的鋼琴初級練習曲和刺耳的小提琴入門音階。

兩種聲音從不同的窗口傳出,但卻在渾濁的夜色中變得和諧起來,掩蓋了冬天大風的呼嘯與夏天盛大的蛙鳴。

我終於認識了裏年。那一天過得極不順利。下午到老師地方回琴,沒有很好地通過,母親一直繃著臉。之後晚上練琴,又不情不願。結果被父親說了幾句,就氣急敗壞地亂拉一通。一記巴掌適時地落在我的頭上。“你到底練不練?不練滾出去。”父親終於無法再控製情緒,把我拽出了門,“想清楚了再進來。”說完,屋內的一切就與我隔絕了。

我走了幾步,在黑暗中蹲下來,不知應該把小提琴放哪兒。我一點也不想對這東西好,可現在隻有它陪著我。

對麵街角傳來一陣陣酒瓶破碎的聲音,嘶吼聲,關門聲。之後的世界又掉進了寂靜裏,黑暗包容了一切,悄無聲息。

我從膝蓋間抬起頭,看見路燈下晃動的人影,漸行漸遠。不知他是否朝我走來,但我是希望的。因為我感覺我們是一樣的人。我突兀地喊了聲“喂”,那人頓了頓,便走了過來。

是一個幹淨明朗的男孩。穿著件紅色的T恤,低著頭,臉和第一次我在培訓學校見到他時一樣腫。

“我在音樂室見過你,你是彈鋼琴的嗎?”我好奇地問他。

“嗯……”男孩應聲道,但仍低著頭。

“我也是剛開始學琴,小提琴。哦……我叫夏安,你呢?”

“裏年。嗯……你怎麼坐在這裏呢?”他終於抬起頭問。

“沒好好練琴,被我爸趕出來了。”我用不痛不癢的語氣來陳述這個事實。

“啊……我也是……但也不全是。”裏年在我旁邊的草皮上坐了下來,拔了根草在手裏玩弄。

沉默吞噬了一長段時間,思緒也乘機開始漫無目的地遊走。

“你什麼時候回家?”裏年又開口問。

“我爸說等我想清楚。”

“那你想清楚了嗎?”

“沒有,你呢?”

“我又不用想,我隻有等。”

“啊?哦……其實我也不用想,我媽肯定會把我拉回去的。”

裏年在一旁沒來由地笑起來,我也跟著笑了。周圍躺著許多納涼的鄰居,他們席地迷迷糊糊地睡著。

沒過多久,母親真的在家門口叫我名字。我起身和裏年說再見,末了又回頭問:“你還會等多久?”裏年揚了揚眉毛說:“我也不知道,你先回去吧,再見。”

第二天清晨,我從窗外望出去,裏年仍在那塊草皮上,但顯然,他還在睡夢中。

自那次以後,我越來越厭惡拉琴了,特別是每回臨近暑假就要參加小提琴考級。我一直認為,音樂本身是惹人喜愛的,可偏偏套上了考級的緊箍咒,原本自由無邊的有靈魂的東西,一下子就沒了活力,全被束縛住了。

暑假裏,我偶爾和裏年一起逃課。對此他很幹脆,說逃就逃。我有時候還要猶豫再三,怕有什麼後患。實際上後患是不可避免的,這樣沒有技術含量的逃課常常被發現。不是我,就是他。打罵是避免不了的了,不過我們都不怎麼在乎。第二天還要興致勃勃地把事情的前因後果敘述給對方聽。

這年我和裏年十一歲。

我們將自己的歲月與音符綁定,經曆著別人不曾經曆過的。最終無法言語的快樂和痛苦。如同催化劑般,在眨眼間,成就了兩個迥異的生命。

(二)

在人們的腦子裏,冗長的時間與經曆的事物是被揉成一團的,沒有任何記號。所以很多事情都好像發生在昨天。但其實,生命正如海綿般吸水,時間被稀釋成輕薄的一長條,所有事件都如同細菌般粘附在上麵,一同在頭頂緩緩流過,毫無知覺。

我和裏年上了初中。在同一個班級裏。

也許是單親家庭的緣故,裏年時常保持沉默,也沒有什麼朋友。他用大多的時間來聽歌。但偶爾也會走過來和我說話,這在其他同學看來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對此,我曾有過猜測,或許他也認為我們是一樣的人。

一切都已不再如從前了。

裏年的個子開始瘋狂地躥高。在他身上我似乎能聽到骨骼生長的聲音。但依然是那張幹淨明朗的臉,不過輪廓更加鮮明了。他的身後時常會有兩三個女生,與他保持著三到五米的距離,微笑著竊竊私語。

這些青春的跡象,都在我腦海裏一次次被沸水泡開,散發著熱騰騰的清香。

裏年修長的手指,已能彈奏出行雲流水般的鋼琴曲。肖邦、莫紮特過後,他開始在市裏的一些鋼琴比賽中得獎。那雙手目前在我看來充滿神奇的色彩。

而我也終於把小提琴拉出味道來了。沒有了空弦,音階,初級練習曲。塞茨、羅德、維第、馬紮斯,旋律逐漸圓潤流暢。費奧裏多、海頓、莫紮特、約翰斯特勞斯,沒有了刺耳的破音。眼下正在練習薩拉薩蒂的《浮士德幻想曲》。

我開始認為自己是一個有感覺的音樂小青年,於是就繼續朝這方向發展,個性越來越凸顯。長頭發隨意地讓它披著,不再用梳子梳頭,偶爾用手理一理,營造一種率性的感覺。穿寬鬆的大T恤,有時把衣角在腰上打個結,就當緊身衣穿。套著一條鬆垮的丹寧褲,腳下踏一雙滑板鞋。

這樣的裝束可以維持一個夏天,晃過無數個大街小巷,結識些不同的人,再回到原地。

那天和裏年一起回家,他推著腳踏車,我背著琴在他身邊走,嘴裏哼著歌。

“唉,我覺得你越來越像……”裏年皺著眉頭,思索著後半句話。

“什麼?”我問。

“做音樂的人。”

“啊哈?”我一聽就笑開了。看著他穿著整整齊齊的校服,車兜裏放著一堆樂譜,笑問:“你知道你像什麼嗎?”

“像什麼?”

“教音樂的人。”

最後他笑得比我還誇張。

或許很少有人會認同,音樂裏所表達的是歲月的情緒,而並非人的。那些情緒不容反悔,不容抵抗。隻是在顫音之後,變得意味深長。

學校一年一度的藝術節又在喧嘩中到來了,似乎是趁著秋天這點感傷,來捕捉點藝術的靈感。

裏年一下課就拉著我去看教學樓下的藝術節海報。海報前圍滿了人,黑壓壓的一片。我沒法擠進去,裏年就仰著頭,把海報內容念了一遍。

我的耳朵抓住了零星幾個關鍵的詞語。“樂器”、“選拔”、“現場”、“投票”。

“我不想去,”我斷然地拒絕,“這麼多人,還要選拔,挺煩人的。”

“啊……你已經不得不去了。”裏年轉頭,狡黠一笑說。

“為什麼?”我皺著眉頭奇怪地問。

“因為我已經填好兩張表格交上去了。”

“你也去?”

“為什麼不去呢?不錯的機會啊。”

“我還以為你很低調呢。”

“我主要是想讓你去。你已經拉得不錯了,應該展現一下。”

最終我妥協了。

但後來,我借著裏年的光混上了台。這麼說是一點也不為過的。裏年能彈一手好鋼琴,在學校裏是出了名的。

選拔當天,我在音樂老師麵前拉了一首《查爾達什舞曲》。一曲完後,老師就直白地對我說:“小提琴獨奏聲音太單薄,是上不了台的,更何況你連背景配樂都沒有。”

出來後見到裏年,我就將老師的原話轉述給他。我麵無表情,就像完成他給我的任務一般,說完就走了。

連我自己也不清楚當時的心情,覺得有點恨,可不知道這恨到底該對準什麼。

第二天,教室裏的空氣悶悶的。明明已把窗子開得很大,但這悶似乎怎麼也散不開去。課間我趴在課桌上睡,恍惚間有人將一隻耳機塞到我耳朵裏。指尖的涼意過了很久還留在我的耳垂上。我直起身,此刻頭腦已經快被勁爆的搖滾樂灌滿,僅有的空間用來裝下我看到的裏年的側臉。他微微笑著,撥弄著手裏的播放器。

“看不出嘛,原來你也會喜歡搖滾。”我整了整桌上的東西說。

裏年邊點著頭邊說:“歐美的搖滾很純正,很有釋放的感覺。”

“有空我給你帶本書吧,是關於搖滾史的,上回在那家小書店裏淘到的。”我想了想說。

“好的……對了,你上台想拉什麼曲子?”裏年盯著音樂播放器的屏幕,輕聲地問我。

“什麼呀,都被別人涮下來了,還拉什麼?”我驚愕地看著他。

“老師說我們可以合奏。”

我看了他一眼,笑了。“騙誰啊你,老師說?你說的吧!”

“都一樣嘛,賞不賞光?”

我歪著頭,斜斜地看著他,最後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的手臂,笑說:“好好練,不準拖我後腿。”

也就在那時,我深刻地感覺到裏年變了,不再悶聲不響,難以接近。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如此潛移默化地將一個人全身上下的細胞進行洗禮和整合。雖說我擁有可能的答案,但卻不願說出口。因為從沒有人問過我,你到底喜不喜歡小提琴。我想應該也不曾有人問過裏年。而在我們的內心也無法追尋到答案。有些秘密的情緒和一晃而過的思想,在曾經稚氣的歲月裏就已塵封了,而如今的一切又能說明什麼呢?

藝術節那天,舞台下黑壓壓的一片。我和裏年是第五個節目,合奏的曲子是舒伯特的《小夜曲》。

我們上台的時候,一束聚光燈強烈地照射下來。掌聲象征性的又齊又響。

一切和我們練習的時候配合的一樣好。奏出的音符都很有靈性,它們將自己的價值發揮到極致。最後我用婉轉的滑音作為亮麗的收尾。曲畢,掌聲陣陣。

下台後,裏年展現了他標致的微笑,輕快地對我說:“合作愉快。”我點頭笑了笑當做回應。後台有幾個同班同學是興奮地跑來祝賀的,難免的,要被他們調侃幾句。

“一個彈得好,一個拉得好。你們倆幹脆搞個組合吧,肯定紅。”一個戴眼鏡的男生笑笑說。

“就是嘛,那也難怪的,他們倆,一個是校花,一個鋼琴王子,不配也配了。”

對於這種有些惡俗的話,我的耳朵向來是會自動過濾的,偶爾聽進些,可也沒覺得反感。他們的話,倒讓我想起裏年曾經對在華麗的櫥窗前睥睨著名牌看到流口水的我說,你的睫毛是我兩倍長。這話,在之後讓我詫異了好久。裏年並非是如此直白的人。

之後出場的是一個彈吉他的女生,高高瘦瘦,坐在一把無背的鋼椅上,麥克風在她嘴下方一點。短發女生抬了抬頭,對著麥克風用低沉沙啞的聲音說:“給大家帶來一首我自己創作的歌曲《荒野裏的光》。”

這句話引起台下不小的騷動,有人叫喊了幾聲,是為了煽動氣氛。

吉他聲響起,女生用輕輕的氣聲唱道:

城市有點慵懶

它好像是在潰爛

我需要一片荒野

那裏有美麗的光源

台下的學生們已經被她的歌聲感染,大多數人站起來,小部分人不停地尖叫。我不得不承認她很有氣場。而且就她的歌和唱功來說,她應該很有音樂天賦。

坐在我旁邊的裏年也看得出神,我碰了他一下,問:“你覺得怎樣?”

他目光毫不轉移地說:“不錯啊,很有感覺。”

“可你不覺得這種少年不知愁滋味的頹廢很膚淺嗎?”

“可這也是一種音樂取向啊。這女孩叫茲瑾,六班的。”

“你怎麼知道?”

“節目單上寫著。”

看了眼節目單,“茲瑾。”我在嘴裏輕聲念道。

必須承認,我並不是毫無心機的人。有時,我的詢問帶有試探,我的話語帶有目的。但並非綿裏藏針,隻是內心某種正常的心理會提醒我要警惕,守住那些曾經屬於我的東西。

一二三等獎是通過學生投票選出來的,最終茲瑾毫無懸念地獲得了一等獎。我和裏年拿了個二等獎。

那天是裏年去政教處領獎狀。回來後他把獎狀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後就放在我的桌子上,摸了摸鼻子說:“你留著吧,當做紀念。”雖說我收下也是合乎情理的,但我內心總希望不要對裏年有所虧欠,畢竟是我們倆一起的演出。

為此,我很快地思索了一個推脫的理由。

“客氣什麼呀,你拿著吧,我這人習慣不好,東西愛亂放,到時候肯定要被我弄沒的。”我懶懶地說。

這樣的借口在我看來是沒有什麼含金量的,但裏年總會相信,然後事情會繼續朝著我預料的方向發展。永遠沒有裂痕。

(三)

生命中的許多轉折經不起碰撞,它們會偏離軌道,再也無法扭轉。至於一些向往過的美好,就更不必提及了。

這年夏天,我和裏年十七歲。

裏年以優秀的成績考入了市裏的重點中學,我也因為藝術加分考上了自費生。

我們仍住在那個細長狹小的弄堂裏。一到夏天,女人們在茶餘飯後圍坐在一起。流言和蜚語沐浴著她們嘴裏的潮氣,在弄堂裏瘋狂地滋長。

曾有一回,我意外地聽到了一些關於裏年父親的傳聞。酗酒,耍酒瘋。攢了幾年的工錢給兒子買下鋼琴,然後打罵他。但裏年又是他唯一的驕傲。

這樣的父與子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可他們的確是這樣生活著,享受上帝給予的昏天與暗地。沒有說出口的,是他們內心都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