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容剛毅的男人收殮了環身的煞氣,他僵硬地轉身,一步一步走向了給自己安排的位置。
有幾人低著羞愧不已的頭顱,不敢抬眼,也無臉抬眼。
餘下大多數則是目不轉睛地盯著景元嘉,而他動作艱澀,行走間似乎能讓人聽見骨頭摩擦得“吱嘎”聲。
隨著景元嘉在末位落座,鍾秉開那張虛假的老臉終於沉了下來。他眯起了自己的眼,眼裏則閃著捉摸不定的精光。半響,他忿忿一揮手,身側的美姬會意,便又伸出芊芊藕臂做出一個手勢來。於是絲竹管弦齊奏,兩側舞姬紛紛跪行至中央,再度起身旋轉,飛揚水袖,扭動起了曼妙的腰肢。
緊張的氣氛略為緩和,眾人皆長出一口氣來,有人心中暫寬,而有人陰沉不定。
景元嘉在錦墊上跪坐穩定,看了看麵前孤零零的果子和酒壺,又將頭轉向了自己上首緊鄰著的一人。
那人餘光瞥見了景元嘉的動作,卻完全不敢抬頭與之對視。
“吳將軍怎得也成了鍾秉開的座上賓?”
那人耳朵裏傳進了景元嘉的聲音,那聲音比往常多了幾分滄桑。況且,景元嘉從不敬稱他“吳將軍”,向來隻呼其名。他隻得微微偏過頭,眼睛依舊不敢與景元嘉對視,沉默半響,方歎了口氣,徐徐道:
“我畢竟也有妻女,也有一家子需要照顧。且家中尚存老人,不能因我之故遭受牽連,而不得頤養天年。”
“廖將軍也是如此?”
景元嘉的目光穿透了大帳,隔著重重舞姬看向了斜對座的一人,那人身材魁梧壯碩,自他進帳起便低垂著頭顱,隻顧執箸撥弄幾個杯盤中的精致菜品。
吳清水又歎:“宏光他……他族中一些子侄到了入仕的年紀,聽聞他曾有意與廖家斷絕關係以不牽連後輩……之後不知什麼原因,終也不了了之。”
吳清水終於將臉轉正,直對景元嘉,可眼睛依舊低垂著,隻盯著對方的輕鎧,愧道:“元嘉,即使不為著自己性命,也想想孩子們吧!霖之的事情……我們都心知肚明……切莫讓謙之、沐之也步了他的後塵啊!”
景元嘉艱澀地轉回了頭,不再看向鄰座,他認識的吳清水從來不會說這種話。猶記出征之日,二人秉燭夜談,共勉大義,皆願為青澤腦幹塗地,誓曰忠耿之心至死不休。
那邊吳清水再度開口,曾經豪邁蒼勁的聲音竟充斥著滿滿的無奈與哀求。
“蘇伯伯蘇遊早年與家父交好,卻因為直言不諱屢次拂了先帝的麵子,終遇身死家抄之禍。家父也受其牽連,充配邊軍,最後病亡在了路上。
“蘇鶴歸,幼時便飽讀群書、一心向學。家父每每督考我課業,都非得誇讚他一番不可。說什麼他年紀雖比我小,學問卻比我高了不知多少,將來必成大器。
“可如今……自打蘇家被抄,蘇鶴歸也被充入官奴,宮裏多年來的折辱磨難居然讓他居然成了這副德行!若蘇伯伯有在天之靈……想必看到他期望甚重的幼子竟……唉……
“元嘉,我們年紀也不小了,但是孩子們都還年輕,他們……他們本應有大好的前途……”
景元嘉右手緊緊捏住了麵前短案的一角,微微有些顫抖。慍色壓抑著,似乎隨時要爆發出來。
“如果我景元嘉的的兒女需得與這濁世同流合汙才能飛黃騰達,我那寧可他們過得不好,也不要他們丟我景家的臉,毀我景家的世代的名聲!”
“你……唉……”吳清水再度歎氣,臉上的筋肉顫動不已。他欲言又止,似有什麼言語在喉頭翻滾著,卻又被他不斷咽下。沉吟半響,他一咬牙,盯住了景元嘉的側臉,沉聲道,“念我們相知相交一場,你還是馬上……”
“哈哈哈!景將軍今晚前來趕赴佳宴,實在是太給我鍾秉開麵子了!”
座首的美須老者竟不知什麼時候走了下來,身後跟著那貼身服侍的美姬,手中端著一金盤。
絲竹亂耳之下,雖未聽清那吳清水在與景元嘉說了些什麼,但鍾秉開擦身經過吳清水時仍狠狠瞪視了他一眼,生恐他吐露出了什麼不該說的東西,壞了自己大事。
吳清水心中一顫,暗恨自己的多嘴,連忙顫顫巍巍坐正了身子。兩眼低垂,盯著自己的桌麵不斷思慮接下來該對鍾帥如何解釋。
“這杯中之物……可是陛下禦賜的佳釀,直讓人回味無窮啊!”鍾秉開說話間,身後那隨行的美姬身子便柔柔地跪了下去。她頭伏得極低,兩條白嫩的胳膊竟近乎筆直地向上伸出。她手也極穩,金盤端得如同置於平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