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沁園春·雪》的解讀之爭(1 / 2)

《沁園春·雪》的解讀之爭

品書齋

作者:彭知輝

學者謝泳曾發掘出毛澤東《沁園春·雪》1945年在重慶發表時兩則相關史料。一是重慶《大公報》總編輯王芸生將這首詞抄給傅斯年,在信中寫道:“日前之晤,承問笑話,忘記談一事,即毛澤東近作之《沁園春》也。特另紙錄陳,以見此人滿腦子什麼思想也。”雖未具體展開,但很明顯,對《沁園春·雪》語含不屑。二是作家吳組緗在當時的日記中,也談及讀《沁園春·雪》的感想:“毛主一切為大眾,於文藝尤主‘為老百姓喜聞樂見’,卻作這樣的詞。毛反對個人英雄主義,而詞中充滿舊的個人英雄主義之氣息。看他與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這些霸主比高下;說‘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意與蔣先生爭勝,流露躊躇滿誌之意。說山河壯麗,所以古今英雄都要爭霸,逐鹿,他亦自居於此類英雄之一。這些氣味,使我極感不快。”

《沁園春·雪》是毛澤東1936年寫於長征途中,重慶談判期間書贈柳亞子。柳亞子將毛詞和自己所作和詞,一並交《新華日報》。1945年10月11日,即毛澤東離開重慶那天,《新華日報》刊發柳亞子和詞。11月14日,吳祖光在《新民報晚刊》首次公開發表毛澤東《沁園春·雪》。11月28日,《大公報》發表了毛唱柳和的兩首詠雪詞。

《沁園春·雪》公開發表後,出現了大量步韻、唱和之作和評論文章。其中,圍繞這首詞是否體現了“帝王思想”,開展了一場激烈的筆戰。12月4日,詞學名家易君左在《和平日報》發表了一首和詞:

國脈如絲,葉落花飛,梗斷蓬飄。痛紛紛萬象,徒呼負負;茫茫百感,對此滔滔。殺吏黃巢,坑兵白起,幾見降魔道愈高?明神胄,忍支離破碎,葬送妖嬈。黃金堆貯阿嬌,任冶態妖容學細腰。看大漠孤煙,生擒頡利;美人香草,死剩離騷。一念參差,千秋功罪,青史無私細細雕。才天亮,又漫漫長夜,更待明朝。

詞中闡發憂國憂民情懷,“忍支離破碎,葬送妖嬈”;表達對國家戰亂的憂慮,“才天亮,又漫漫長夜,更待明朝”。當然,“殺吏黃巢,坑兵白起”等句,將內戰責任隱然指向了中共。同一天,《和平日報》刊出兩封“讀者來信”,指斥《沁園春·雪》含有“幾千年來的王霸思想”,“出現了秦始皇的麵目”,“自況之餘,蓋以自負也”。針對這些指責,聶紺弩、郭沫若等作詞並撰文進行了駁斥與辯解,將《沁園春·雪》的思想內涵歸之為“反封建,反帝王”;“豈等沛風,還殊易水”,申明毛澤東與封建帝王、草莽英雄的區別。然而,這些駁斥隻是一種簡單的申辯,並夾雜人身攻擊,並未根據詞作本身作出具體、合理的闡釋。還有一種說法,稱此次論爭是由蔣介石引起的,蔣從此詞中看出毛澤東野心勃勃,想當帝王稱王稱霸。然而,這近乎小說家之言,恐怕難以為憑。由於政治因素的介入,使得這一場論爭變味,偏離了文學本身,它實際上是國、共兩大政治陣營在思想文化領域開辟的第二戰場。

當然,並不是所有介入《沁園春·雪》論爭的和詞或文章都持黨派立場。早在此前,柳亞子對這首詞“類帝王口吻”也很敏感。10月23日,在毛澤東手跡跋文中,他對《新華日報》不發表《沁園春·雪》作出揣度:“中共諸子,禁餘流傳,諱莫如深,殆以詞中類帝王口吻,慮為意者攻之資;實則小節出入,何傷日月之明……餘意潤之豁達大度,決不以此自謙,否則又何必寫與餘哉。”12月16日,王芸生在重慶《大公報》發表《我對中國曆史的一種看法》,文前“補識”寫道:“近見今人述懷之作,還看見‘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的比量。因此覺得我這篇斥複古迷信、反帝王思想的文章還值得拿出來與人見麵。”間接表達了對《沁園春·雪》的看法,表明其“反帝王思想”的立場。

至於上述王芸生、吳組緗書信或日記中所言,當然是個人見解的表達和真實情感的流露,與政治無關。而且,即便是爭論各方,有一點是相通的,即都表達了對於民主政治、和平統一的追求與期望,而對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這類封建君主式的“風流人物”都持否定態度。

1949年後,有關《沁園春·雪》的論爭自然停歇。1958年12月21日,毛澤東親自批注《沁園春·雪》:“雪,反封建主義,批判二千年封建主義的一個反動側麵……末三句,是指無產階級。”自此,對《沁園春·雪》的解讀趨於一律。後來,《沁園春·雪》入選中學語文課文,將其主題歸結為讚頌無產階級革命英雄和人民大眾。這樣,《沁園春·雪》的解讀納入意識形態,實際上也偏離了文學本身。特別是將上闋有關雪的描寫指明是反封建主義,將豐富的意象比附為抽象的理念,破壞了這首詞的意境。例如,有人基於毛澤東的觀點,對《沁園春·雪》進行似是而非的闡述:詞的上闋是譴責“天公”降“雪”成“冰”,為禍“北國”;讚揚“山原”毀“雪”摧“冰”,反抗“天公”。以這種簡單的比附來取代審美體驗,恐怕很難獲得閱讀者的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