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
作者:孫道雄
一
張曼麗是最後一批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張曼麗到紅土溝插隊落戶的時候,那場史無前例的大革命已經接近尾聲。
公社革委會打電話通知紅土溝大隊,說分給你們三名上海知青,你們趕緊來公社接人。大隊革委會不敢怠慢,立即派出苦大仇深的老貧農趙光腚,趕著馬車去公社把三名知青接到了紅土溝。
三名知青從馬車上跳下來的時候,紅土溝的男人們目光全都直了。他們看到其中有一位十分漂亮的女知青,年齡隻有十八九歲,身材苗條雙腿修長,麵容姣好又白又嫩。男人們灼熱的目光燒紅了女知青的臉蛋。在走向知青屋的路上,女知青一直害羞地勾著腦袋,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尖。
光棍海大憨饞巴巴地咽著口水,傻笑著說:多好日的妹子喲!隻要讓老子幹上一回,槍斃也值得了!
大夥嘲笑光棍:你他媽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癩蛤蟆還想吃天鵝肉?就你那德性,給人家舔屁股還嫌你舌頭糙哩!
海大憨色迷迷地咂著舌頭,那樣子仿佛真的舔了女知青的屁股似的,顯出一臉的陶醉。
西南邊地口音與北方官話比較接近。女知青隱隱約約聽懂了男人們的騷話,臉羞得更紅了,腦袋也垂得更低了。
知青屋是用生產隊的馬廄改造成的,土墼砌的牆壁,裏外兩麵都刷了雪白的石灰。三間平房,兩名男知青合住一間,女知青單住一間,剩下一間就用來做廚房。生產隊用公款給知青戶買了一套炊具,還給他們分了口糧。知青們把自己的行李搬進屋子,從此便成了紅土溝大隊的正式社員。
大隊革委主任李國柱親自到知青屋裏看望了三名知青,同他們一一握手,勉勵他們要紮根農村煉紅心,認真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李國柱同女知青握手的時間特別漫長,足足握了有半分鍾。從李國柱口中,人們知道了女知青的名字叫張曼麗。兩名男知青,一個體型高瘦,一個身材矮壯。體型高瘦的叫陳川,身材矮壯的叫江一平。
鑒於知青們剛離開父母和大城市,生活能力較差,生產隊研究決定,知青戶的三個人中可以留下一人在家裏做飯,由隊裏記給工分,其餘兩人則要跟隨社員們出工幹活。兩名男知青都有憐香惜玉之心,把在家做飯的好差事讓給了張曼麗。
剛到紅土溝那天晚上,生產隊殺羊招待三位知青,知青戶不用做飯。從第二天開始,知青戶就得自己開夥。
在上海老家,張曼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幾乎從來沒做過飯。如今到了紅土溝,一切都得從頭學起。
紅土溝沒有自來水,隻有一口幾丈深的吊井。張曼麗挑著空桶來到井邊,先觀察別人怎樣從井裏打水。井邊有一隻木板箍成的公用水桶,桶梁上拴著一根幾丈長的棕繩。人們抓住繩頭把空桶扔下井底,將繩子左右擺動,井水便咕咚咕咚灌滿了那隻桶。然後雙手輪換不停地拉扯繩子,滿滿一桶清水便被提了上來。無論老人還是半大娃娃,打水的動作都很熟練。
輪到張曼麗的時候,空桶放下井底卻怎麼也不肯吃水,無論她怎樣擺動繩子,那隻桶都斜著身子在水麵上漂來漂去,仿佛一艘無人駕駛的怪船。張曼麗的笨拙引得旁邊的人一陣哄笑。人們想看女知青的笑話,誰也不肯伸手幫她一把。
就在張曼麗無計可施出盡洋相的時候,大隊婦女主任馬巧珍也到井上挑水來了。馬巧珍喝止住大夥的哄笑,上前接過張曼麗手中的繩子,雙手輕輕一抖,左右擺動幾下,桶裏的水就灌滿了。馬巧珍動作麻利地打出兩桶井水,將張曼麗的一對鐵皮水桶灌滿。她安慰張曼麗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個熟能生巧,多打幾次你就會了。張曼麗眼睛紅紅地說,謝謝你馬主任,謝謝你啦。
張曼麗用鉤擔鉤住兩隻水桶,卻怎麼也挑不起來,仿佛井台是一塊巨大的磁鐵,把桶底吸住了。旁邊的人見狀又是一陣哄笑。張曼麗鼻尖上急出了米粒狀的細汗,馬巧珍幫張曼麗將桶裏的水倒掉一些,張曼麗這才搖搖晃晃地挑了起來。卻走得不利索,一路上趔趔趄趄,磕磕絆絆,等回到知青屋,桶裏的水早已潑灑得隻剩一半。
水挑來了,還得生火。這地方不產煤,人們做飯取暖全都燒柴。張曼麗抱了很多柴堆在火塘裏,劃了半盒火柴都沒點燃。張曼麗氣得將火柴扔在地上,用腳使勁跺了幾下。
正生著悶氣,馬巧珍來了。馬巧珍對張曼麗很不放心。把水挑回家後便抽空來知青屋裏看看。馬巧珍見廚房裏烏煙瘴氣,張曼麗一邊咳嗽一邊用手絹擦眼淚,就說人要忠心火要空心,你得把柴架空,火才會燒得旺;柴塞得太緊太實,光冒煙不起焰,火是燒不旺的。說著動手將火塘裏的木柴撤掉一半,再把剩下的架空,塞進一把幹草,擦根火柴一點,呼的一聲火就著了。
馬巧珍又給張曼麗交代了一些煮飯和炒菜的要領,就回家去了。
中午陳川和江一平收工回來,張曼麗的飯菜還沒做好。他倆幹了半天農活,累得要死,坐下就不想動彈。張曼麗手忙腳亂弄了半天,十二點多了才把飯菜端上餐桌。可是,菜被她炒糊了,飯也煮成了夾生飯。兩名男知青端起飯碗剛吃一口,就咋咋呼呼地叫嚷起來。這個說,這是什麼飯啊,簡直比沙子還硬。那個說,你放了多少鹽啊,這菜鹹得能把舌頭醃成臘肉。張曼麗委屈得要命,將碗筷一扔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張曼麗一哭,陳川和江一平的心就軟了。他倆趕緊安慰張曼麗,並且裝出很香甜的樣子狼吞虎咽地大吃起來。張曼麗氣還沒消,仍不肯動筷。江一平就說,張曼麗,你做的飯菜這麼可口,我們吃光了你可別後悔啊。兩名男知青的滑稽表演終於逗得張曼麗破涕為笑,她又重新把飯碗端了起來。
三人草草吃過午飯,張曼麗說她寧願下地幹活,也不想在家當炊事員了。經過一番討論,三人達成協議:炊事員輪流當,每人一個星期。
張曼麗硬著頭皮當了一個星期的炊事員,真是苦不堪言。她鬧出的一些笑話被紅土溝的人們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津津樂道。她曾經把地裏的麥苗當成韭菜,割來一大把炒雞蛋,結果根本沒法下咽,白白把雞蛋糟蹋了。生產隊分給知青戶一些紅豆,張曼麗不知道怎麼辦,就去問馬巧珍。馬巧珍告訴她,紅豆的形狀有點像雞腰子,所以也稱為腰子豆。紅豆是做菜吃的,先得撿掉沙土,用水淘洗幹淨,再用文火慢慢熬煮;煮熟了,加上酸菜燴一燴,就可以下飯了。張曼麗照著馬巧珍說的去做,將紅豆淘了煮了。煮了一陣,張曼麗發現鍋裏淨是泥湯,以為剛才沒有淘洗幹淨,於是倒出來重新淘了一遍。淘過再煮,誰知煮了一陣鍋裏還是泥湯。於是又淘又煮,反複折騰。等紅豆煮熟之後,剩下的全是豆殼,豆瓣化成豆汁後都被她淘洗掉了。張曼麗不知道,紅豆的湯本來就是紅的,跟泥巴水差不多。
度日如年地熬過一個星期,終於可以把這份苦差事交給別人了,自己可以像小鳥一樣到廣闊天地裏自由飛翔,張曼麗心裏別提有多高興。
整理房間的時候,張曼麗的目光無意間碰到塞在床下的小提琴,心裏的某根弦錚的響了一下。那把小提琴是她從上海帶來的,到了紅土溝以後,由於心情鬱悶一直沒有拉過,眼下琴盒上已落了薄薄一層灰塵。張曼麗從床下取出裝有小提琴的盒子,先用毛巾擦掉琴盒上的灰塵,然後打開盒蓋,讓美輪美奐的小提琴一絲不掛地呈現在她眼前。她輕輕地撫摸著心愛的小提琴,就像母親撫摸熟睡中的嬰兒一樣,心裏漸漸地變得濕潤而又柔軟。
張曼麗第一次跟隨社員們下地幹活,興奮得就像過節一樣。
那天的活路是給包穀鋤草,在農活中算是較輕鬆的。俗語說,包穀鋤得嫩,抵得上道糞。眼下包穀已長到一拃多高,得把各種雜草鋤掉,不能讓它們跟包穀爭奪養分。鋤包穀的隊伍是很龐大的,男女老少上百號人,很有點大兵團作戰的氣勢。隊長一聲令下,人們便拿起板鋤站成一條散兵線,從地邊上開始鋤了起來。一時間百十把板鋤此起彼落,鋤頭強暴泥土的嚓嚓聲響成一片。在鋤頭的驅趕下,成千上萬的昆蟲仿佛逃難的災民,驚慌失措地往前方逃竄,稍微蹦躂得慢一點,便會讓巨大的鋤頭挖成肉泥,或者被翻騰的泥土活埋。地裏包穀種得比較整齊,橫看成排豎看成行。按照規定,壯年男勞力至少要鋤三行,成年婦女得鋤兩行,老人或半大孩子隻鋤一行。張曼麗拿的是婦女工分,當然得鋤兩行。張曼麗下地以後,才知道手裏的板鋤並不像小提琴弓那樣聽她使喚。她用了十分力氣,鋤頭卻不能較深地吃進土裏,總是淺嚐輒止。她想起電影《朝陽溝》裏栓保教導銀環的話,前腿要弓,後腿要繃,於是便來了個活學活用。這樣一來,張曼麗鋤包穀的動作便有了一種舞蹈般的表演味道,雖然好看,卻如花拳繡腿般中看而不中用。沒過多久,她便被眾人遠遠地落在後麵。
眾人完成自己的任務之後,一麵坐在地埂上歇憩,一麵津津有味地欣賞著張曼麗的精彩舞蹈,仿佛欣賞行為藝術一般。張曼麗鋤包穀的樣子實在太好看了,渾身上下都透著一種藝術的靈性。她明明知道自己落在最後,卻毫不氣餒,仍然頑強地奮起直追。
馬巧珍鋤完自己的兩行包穀之後,又迎著張曼麗鋤了回去。終於,她們在地裏勝利會師了。
氣喘籲籲的張曼麗擦著汗說,謝謝你了馬姨,謝謝你啦。
馬巧珍說,城市女娃娃手勁小,鋤不了兩行你就鋤一行得了,我跟隊長說說,照樣給你記兩行的工分。
張曼麗固執地搖了搖頭,說謝謝你的好意馬姨,我是來接受再教育的,我不需要特殊照顧。
以後的勞作中,張曼麗仍然堅持鋤兩行包穀。馬巧珍總是緊挨著張曼麗,不時拉扯著她。第一天,張曼麗的嫩手上起了血泡。第二天,手上的血泡破了,結成血痂。第三天,血痂終於變成了硬硬的老繭。從第四天開始,張曼麗就再也沒掉隊了,也不需要馬巧珍的幫助了。張曼麗心裏充滿了自豪與欣慰。
一天傍晚,紅土溝的人們剛剛吃過晚飯,忽然聽到寨子裏飄蕩著一種十分美妙的聲音。這種聲音,以前人們隻在電影裏聽到過。人們順著聲音尋找過去,終於看到了一幅美麗動人的圖畫:知青屋附近的打穀場上,秀發飄逸的張曼麗肩頭上擱一把小提琴,正在如醉如癡地演奏著。在她身後,絢麗如火的晚霞將天空燃燒成金紅色,有如舞台上的背景一般。琴聲是那麼悅耳,拉琴的人又是這般美麗,紅土溝的人們全都給驚呆了。不少人甚至產生幻覺,以為那位拉琴的女知青就是天上下凡的仙女。小學教師耿石清說,這個女子,全身都是藝術細胞,天生尤物啊!
日子一久,三名知青跟寨裏的人都混熟了。茶餘飯後,常有寨裏的人來知青屋裏串門,聽張曼麗拉小提琴。兩名男知青也都各有一把刷子,江一平會吹口琴,陳川除了愛打籃球還喜歡唱京劇。陳川唱京劇的時候,張曼麗和江一平就用小提琴和口琴為他伴奏。
有一回,三名知青在打穀場上為鄉親們表演京劇《沙家浜》選段,張曼麗演阿慶嫂,江一平演胡傳魁,陳川演刁德一。三人惟妙惟肖的表演逗得鄉親們笑彎了腰。
二
知青們來到紅土溝以後,生活中碰到兩件令人尷尬的事,一是上廁所不方便,二是沒有地方洗澡。
紅土溝的農民每家都有一個茅廁,地點大多選在房側屋後等隱蔽處。這種茅廁男女不分,且十分簡陋。講究點的,周圍砌一圈半人多高的土墼牆;不講究的,就用樹枝或包穀稈隨便遮攔一下了事。臭烘烘的茅坑上麵,胡亂搭幾根七彎八扭的樹杆,人蹲在上麵提心吊膽如履薄冰。
起初,知青戶沒有廁所,三名知青隻好就近去農民的茅廁裏搭便。搭便是男知青陳川創造的新名詞,意思跟搭夥差不多。日子一長,令人尷尬的事情就冒出來了。由於茅廁不分男女,男人和女人便常常在茅廁裏不期而遇。男知青倒也罷了,最難堪的是張曼麗。村裏的二流子海大憨明明知道張曼麗蹲在茅廁裏麵,卻偏要往裏闖。張曼麗聽到腳步聲後趕緊咳嗽報信,海大憨假裝沒有聽見。驚慌失措的張曼麗緊緊夾住雙腿,用兩手把臉蒙住,身子瑟縮似虎口下的羔羊。入侵者餓狼般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將張曼麗猥褻一番,然後假惺惺地說一聲對不起,淫笑著退了出去。出去之後便找同夥誇耀自己的眼福,繪聲繪色地描述女知青的種種迷人之處。
後來,每逢張曼麗入廁方便的時候,就請陳川或江一平站在外麵給她放哨。二流子們見無機可乘,心裏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就給陳川和江一平亂起綽號,稱他倆為“護花使者”和“把門將軍"。
村裏也沒有澡塘。知青們幹了一天農活,身上汗津津的十分難受,收工後隻能躲在宿舍裏用濕毛巾隨便擦擦身子。
三名知青一起去找隊長,要求隊裏解決他們上廁所和洗澡的難題。生產隊領導班子專門開會研究,決定從知青屋附近劃出很小的一塊地皮,供知青戶修建廁所和洗澡間。生產隊隻提供地皮,勞力和經費由知青們自己解決。
早早晚晚有空閑的時候,三名知青就在河壩裏脫土墼。土墼曬幹之後,又用手推車拉回村裏。也許是由於張曼麗的緣故,陳川和江一平都幹得十分賣力。然後他們就在知青屋的山牆旁邊挖了一個茅坑,再用土墼砌了一人多高的圍牆。生產隊派了個泥水匠給他們作指導,教他們怎樣用榔頭把茅坑的五個麵砸緊夯實,再抹上水泥,這樣糞水才不會漏掉;教他們怎樣把土墼用灰漿粘合起來,這樣圍牆才能砌得堅固結實。廁所修好以後,又緊靠著山牆用油毛氈搭了個小小的偏廈,用來做洗澡間。
知青戶的廁所分為男女兩間,互相隔開,這在紅土溝的文明史上是史無前例的。
時隔不久,女廁所的牆壁上便被人用木炭畫了極下流的圖畫,旁邊歪歪斜斜地配著一首打油詩——
離地三尺一條溝,
一年四季水長流;
不見牛羊來吃草,
隻見烏龜來洗頭。
一天傍晚,張曼麗去上廁所,剛蹲下就聽到似有若無的喘息聲。她警惕地掃視四周,沒有發現什麼情況。凝神靜聽,發覺喘息聲是從背後傳過來的。其時已是黃昏,廁所裏光線較暗,張曼麗扭頭仔細一瞧,就見廁所的隔牆上不知什麼時候被人掏出一條縫隙,一雙鬼魅般的眼睛正躲在男廁所裏朝這邊窺視。張曼麗嚇得大叫一聲,提了褲子就往外跑。
張曼麗看到男廁所裏鑽出一個人來,飛快地跑進蒼茫的暮色中去了。她覺得那人的背影有些熟悉,想了一陣卻又想不起來是誰。
張曼麗回到屋裏,把這事告訴了陳川和江一平,兩人都氣得咬牙切齒。他們和了一盆稀泥,把廁所隔牆的縫隙糊上了。
可是沒過幾天,那條縫隙又被人掏得露出來了。
三名知青商量了一番,決心抓住那個偷窺女廁所的流氓。以後每逢張曼麗去上廁所,陳川和江一平都躲在暗處監視著男廁所的動靜。
又是一天傍晚,張曼麗剛剛進入女廁,一個幽靈般的人影緊跟著鑽進了隔壁的男廁所。躲在暗處的陳川和江一平立即衝了進去,將那個偷窺者抓住了。偷窺者被扭住胳膊押出廁所,兩名男知青才終於認出他來。
是李金鎖。
陳川怒不可遏,往李金鎖身上狠狠打了一拳。李金鎖一點也不懼怯,竟然破口罵了起來:狗日的你敢打我?你稱上四兩羊毛紡紡(訪訪),老子是誰?陳川說:老子就要打你這個流氓!
李金鎖說:你敢!我爹是大隊支書!
陳川愣了一下,將舉在空中的拳頭慢慢地放下了。
李金鎖趁機掙脫陳川和江一平的牽製,罵罵咧咧走了。隱隱約約聽得李金鎖說:狗日的吃屎青年,來搶老農民的飯吃,還敢二氣?外來的和尚欺廟主哩,吃屎的掐著屙屎的哩,有本事走著瞧……
幾天以後,又出了一件更為難堪的事。
張曼麗在洗澡間裏洗澡,油毛氈搭成的頂棚突然被人給踩塌了。那個人爬到偏廈上麵,將油毛氈戳了個洞,津津有味地偷看張曼麗在下麵洗澡,沒提防偏廈的檁條原是舊房子上拆下來的朽木,轟隆一聲就塌下來了。
幸虧張曼麗沒被砸傷。她嚇得呆了片刻,慢慢才回過神來,於是用手蒙了羞處,一絲不掛地逃回宿舍去了。
陳川和江一平聽到響聲,從屋裏衝了出來。塵埃落定之後,就見亂七八糟的油毛氈裏躺著個人,正哎喲哎喲地呻吟著,原來是李金鎖。陳川和江一平怒火中燒,上去朝李金鎖身上踢了幾腳。李金鎖求饒說,你們別打我了,我的腿杆都跌斷了,求你們把我送回家去,油氈房以後我給你們重蓋。
兩人仔細一瞧,李金鎖的一條腿果然已跌斷了。陳川和江一平商量了一下,就把李金鎖從地上抬了起來,送回了他的家。
支書李國柱一見兒子腿跌斷了,立即派人去把獸醫包大海找來,叫他給李金鎖接骨治傷。包大海曾被村裏推薦上過兩年“五七”農大,學的是獸醫專業,由於紅土溝缺醫少藥,有時候他也兼做人醫。包大海對正李金鎖的斷骨,敷上藥泥,纏好繃帶,又煎了一服消炎活血的中藥讓李金鎖喝下。包大海說,我這是祖傳秘方,包你以後不落任何殘疾。
李金鎖在床上躺了兩個多月,雙腿才能下地。由於斷骨沒有接好,他的兩條腿一長一短,走起路來身子老是往一邊傾斜。隻要李金鎖一在寨子裏露麵,孩子們就跟在後頭拍著手唱——
睡著腳不齊,
站著身不直;
走路狗舂碓,
見人就作揖。
李金鎖常常惱羞成怒,撿了石頭瓦塊向孩子們亂扔一氣。
知青們等著李金鎖來給他們重修洗澡間,左等不來,右等不來。知青們等不及了,隻好自己把洗澡間修理好了。
洗澡間修好以後,李金鎖終於來了。由於腿上落下殘疾,李金鎖走起路來一歪一歪的有些“踩短”。他扯直走到張曼麗宿舍門口,大聲武氣地說:張曼麗,你出來一下!
張曼麗抬起眼皮瞅了李金鎖一眼,坐著沒動。
李金鎖見狀又說:你出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我又不是豺狼虎豹,還能把你吃了?
張曼麗心想也是,光天化日之下,你還能把我吃了不成?於是便站起身來,跟著李金鎖走到附近的打穀場上。
張曼麗眼睛望著遠處的一棵柏樹,冷冷地說:你有什麼話?講吧。
李金鎖的呼吸漸漸粗重起來,臉憋得通紅,終於憋出一句:你必須嫁給我!張曼麗嚇了一跳:你胡說什麼?我憑什麼要嫁給你?
李金鎖說:我落下殘疾了。
張曼麗說:你落下殘疾與我有什麼關係?又不是我把你腿打斷的。
李金鎖說:誰讓你長得恁麼漂亮?你要是不漂亮,我也不會去爬油毛氈房。張曼麗這回可生氣了,瞪著美麗的丹鳳眼說:你講什麼屁話?我長得漂亮難道也是罪過了嗎?
李金鎖胡攪蠻纏地說:我的殘疾是因你造成的,你得為我負責。你要是不嫁我,以後我就再也找不到對象了。
張曼麗氣急敗壞地吼了起來:你別癡心妄想!你能不能找到對象關我屁事!張曼麗活到二十來歲,還是第一次說出這麼粗俗的話。她氣得跑回宿舍,撲在床上淌了不少眼淚。
此後,李金鎖隔三差五便要來糾纏張曼麗,弄得張曼麗心裏很煩。
李金鎖腿瘸後幹不了重活,他爹李國柱便安排他當上了護林員,每天跟壯勞力記一樣的工分。
千萬別小看了護林員,這可是一個很多人夢寐以求的美差。說是護林,無非每天扛著火藥槍到山上走一走,渴了喝山泉水,餓了吃苦蕎粑,累了便躺在樹蔭下麵睡上一覺。何況空氣那麼清新,風景又是那麼優美。運氣好的時候,還能撿到菌子,甚至打到野味。晚上下山,還能順便帶回一背柴草。如果你有足夠大的膽量,那麼,你還可以偷些木料神不知鬼不覺地賣給外地的木材販子。李金鎖從小喜歡打獵,讓他當護林員,簡直是渴睡遇著枕頭,肚饑掉進飯缸,天下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差事了。每天太陽還沒冒山,他便扛著火藥槍一歪一歪地上了山。不過,他打獵從來都不用槍,他上山扛槍純粹隻是一種習慣。自從腿上落下殘疾以後,他再也無法健步如飛地追攆那些飛禽走獸,火藥槍已基本派不上用場。對付飛禽走獸,他自有一套守株待兔式的方法,那就是挖陷阱、下扣子和支鐵夾。這些古老的狩獵方法雖然顯得陳舊而又笨拙,卻很有效,每隔十天半月便有所收獲。.
有一次,李金鎖的鐵夾逮住了一隻麂子。李金鎖將麂子扛回家裏,剝了皮開了膛,然後砍下一隻肥嘟嘟的後腿,送到知青戶廚房裏,要給張曼麗嚐嚐野味。張曼麗陰著臉不理睬李金鎖。李金鎖剛走,她就拎起那隻麂子後腿扔出門外。一條大黃狗正好從門前路過,先是被突然飛出的麂子後腿嚇了一跳,後來便叼上那砣美味逃之夭夭。知青們下鄉以來,夥食一直很差,十天半月難得見到一次葷腥,早已饞得腸子起鏽。陳川與江一平互相遞個眼色,兩人便抄起木棍追趕那條黃狗。黃狗在前麵疾跑如飛,他倆在後麵窮追猛趕。經過一番鬥智鬥勇的圍追堵截,他倆終於將那砣麂子肉從狗嘴裏奪了回來。
陳川將麂子肉洗淨剁碎,加進青辣椒炒了滿滿一大海碗,香噴噴的逗得人一個勁直咽口水。陳川和江一平吃得舔嘴咋舌鼻尖冒汗,張曼麗卻連看都不看一眼。
三
包穀長到膝蓋深,就該鋤第二遍了。鋤第二遍的目的不光是為了把草除掉,主要是用鋤頭往包穀根部壅土,以保證包穀有充足的養分,從而更好地拔節提苗。
壅土之前,得給包穀追一次肥。
化肥指標分下來了,每個生產隊可以買到兩噸。隊裏決定組織一幫青壯年去公社背化肥,三名知青都得參加。陳川和江一平看張曼麗身體單薄,怕她吃不消,就勸她別去了,說你不妨找個借口,向隊長請個假。張曼麗偏偏十分要強,說別人能去我咋就不能去?難道我就不是個人?
從紅土溝到公社來回有六十裏。為了保證當天返回,天不亮就得出發。雞剛叫頭遍,人們就帶上做晌午的幹糧,到隊部集合。知青們顯然睡眠不足,站在人堆裏不停地打著哈欠。隊長清點了一遍人數,交代了有關注意事項,大夥就摸著黑出發了。
翻過一道山梁,東方才開始發白。前麵的山路漸漸明晰起來。
到了公社所在的鄉場上,已是中午。供銷社的工作人員下班吃飯去了,社員們隻好蹲在鄉街上等候。他們拿出自帶的幹糧,就著冷水吃了起來,有的是苦蕎粑粑,有的是炒麵團子,有的是煮洋芋。幹糧又冷又硬,他們吃得直抽脖子。
江一平前幾天剛收到家裏寄來的一筆彙款,二十元,在當時已是一筆不小的財富了。江一平向陳川和張曼麗使個眼色,三個人便離開人群,鑽進了鄉場上唯一的一家飯館。飯館是國營的,卻很肮髒,成團的蒼蠅直撞人臉,幾條狗在桌子下麵竄來竄去爭搶骨頭。他們又饑又渴,也就顧不了那麼多,找個角落坐了下來。江一平點了三大碗紅燒肉,一瓦缽豆腐白菜湯,還有三碗米飯。江一平說,今天活路很重,體力消耗大,你們放開肚皮吃吧。於是三個人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紅燒肉和米飯每人一碗,豆腐白菜湯三人共享。張曼麗的紅燒肉吃不完,也舍不得浪費,分了一些給陳川和江一平。三人飯飽肉足,嘴皮上油津津的,走出飯館時渾身從裏到外充滿了幸福感。
下午兩點多鍾,供銷社的保管員打開化肥倉庫開始發貨。每包化肥重五十斤,男勞力每人得背三包,婦女和大姑娘每人得背兩包。背化肥的工具很不統一,有的用籮,有的用繩。張曼麗那天用的是繩。
一百斤的分量,對於農村婦女來說也許不算什麼,可對於張曼麗來說就太沉重了。兩包化肥上身以後,張曼麗才開始感到後悔。後悔事先沒聽陳川和江一平的勸告,編個借口向隊長請假。可是事情已經無法挽回,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那麼,張曼麗隻好咬緊牙關拚到底了。
社員們從小在紅土地上摸爬滾打,練就了一身鋼筋鐵骨,背負百十斤東西根本不算回事,可以在崎嶇的山間小路上疾走如飛。張曼麗可就慘了,兩包化肥壓得她雙腿打顫,每邁動一步都有要跌倒的感覺。汗水從全身的毛孔裏不停地湧出來,將衣服浸得透濕,黏乎乎地貼在身上。喉嚨裏熱辣辣的,帶一股甜腥味,似乎隨時都有吐血的可能性。漸漸地,張曼麗落在了大夥後麵,她掉隊了。
鄉場與紅土溝之間隔著兩道山梁,山梁之間有一大片森林。森林裏長滿高大茂密的雲南鬆,還有各種高低錯落的灌木和荊棘,遮天蔽日密不透風。紅土溝通往鄉場上的人行小道,就從這片森林中間穿過。
張曼麗背著化肥來到森林裏的時候,太陽已經偏西。張曼麗實在累得不行,就扔下背上的負荷,背靠一棵老鬆樹坐著歇憩。張曼麗實在是太疲乏了,體力消耗早已超過極限。她的眼皮好像抹了膠水,不由自由地直往一塊兒粘。坐著坐著,張曼麗就睡著了。
張曼麗做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夢。
一覺醒來,太陽已快下山了。張曼麗嚇了一跳,趕緊揉揉眼睛掙紮起來,背上化肥繼續趕路。
森林裏有很多縱橫交錯的羊腸小路,都是山民們平時砍柴割草踏出來的。當前麵出現岔路的時候,張曼麗竟然給難住了。早上穿越這片森林的時候,天還沒有亮透,周圍朦朦朧朧一片模糊,根本無法記住路口。張曼麗猶豫了一陣,憑感覺選擇了一條路徑,恍恍惚惚地朝前走去。走累了,靠在路邊的土坎上歇一歇,等汗水幹了再走。
這森林好大啊!張曼麗背著化肥在森林中走啊走,竟總也走不到頭。走著走著,她覺得周圍的景物有些眼熟,仔細一瞧,原來她又轉回剛才走過的地方來了。
背上的負荷越來越沉,天色卻越來越暗。絕望像潮水般泛濫起來,終於將張曼麗徹底淹沒。她扔掉背上的兩包化肥,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社員們將化肥背回生產隊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大夥將化肥送進倉庫,從倉門魚貫而出。隊長站在旁邊清點人數,點完後發覺少了個人。拍著腦袋想了一陣,終於想到了張曼麗。
隊長問大夥:張曼麗咋還沒來?你們誰看見張曼麗了?大夥都搖著頭,說沒有看見。
隊長說:糟了,張曼麗肯定是掉隊了!
隊長命令大夥,趕緊走回頭路,去找尋張曼麗。大夥勞累了一天,肚子餓得咕咕直叫,一個個腳酸手軟,可隊長的命令誰也不敢不聽。這時天已黑定,於是人們便去家裏找來手電,有的還點了火把,大夥順著背化肥的山路朝公社方向走去。
大夥邊走邊喊:張曼麗——你在哪裏?
喊聲傳出去,碰到懸崖峭壁又彈回來。於是隻聽四山八窪都在喊著:張曼麗——你在哪裏?張曼麗——你在哪裏……
張曼麗哭了一陣,就不哭了。因為理智告訴她,哭是不解決問題的。隻有充分調動自己的聰明才智,積極想辦法自救,才是擺脫困境的唯一出路。
張曼麗擦幹眼淚站起身來,開始認真地觀察周圍的環境。天已經快要黑了,周圍的地形地貌影影綽綽不容易看清楚。她斷定自己置身的地方是一條植被茂密的大箐溝,這樣的箐溝裏常常有野獸出沒。為了防備野獸的攻擊,她必須爬到樹上過夜。她已經無力顧及那兩袋化肥了。她動手解下背化肥的棕繩,一圈一圈地纏在腰間。為防下雨使化肥溶解,她將兩袋化肥拖到一個能避雨的石窟窿裏,外麵插上樹枝以做記號。然後她便抱著一棵水桶粗細的冬瓜樹,笨手笨腳地爬了上去。離地麵一丈多高的地方是一個大樹杈,就像人倒立時的兩條大腿一樣。張曼麗兩腿分開騎到那個樹杈上麵,因怕夜裏打瞌睡跌下去,又用繩子將自己捆在樹上。
天完全黑下來了。森林裏黑魆魆的,似乎隱藏著成千上萬的妖魔鬼怪,顯得陰森而又恐怖。靜悄悄的暗夜裏不時發出各種莫名其妙的響動,使人毛骨悚然。偶爾有貓頭鷹之類的夜鳥從林中飛過,翅膀扇得空氣嗖嗖地響。夜鴰子躲在不為人知的地方有一聲沒一聲地叫著,叫聲十分瘮人。所有這些都營造出一種神秘而可怕的氛圍,使身陷絕境的張曼麗感受到了無邊無底的孤獨與恐懼。時間流淌到後半夜,烏黑的天幕上忽然布滿烏雲,連一顆星星也看不到。不一會,空中就淅淅瀝瀝下起小雨來了。逼人的寒氣潮水般彌漫起來。寒冷使張曼麗的身子瑟瑟地抖個不停,上下牙齒也中了魔法般打起架來,發出石子撞擊石子的那種聲音。
天快亮的時候,小雨終於停歇。疲乏到極點的張曼麗靠著樹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尋找張曼麗的隊伍一直走到那片森林盡頭,都沒有看到張曼麗的影子,也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大夥又餓又累,隻好暫時停止搜尋。回到寨子,雞都叫頭遍了。
出了這麼大的事情,人命關天,隊長自然不敢大意,立即找大隊支書李國柱作彙報。李國柱早已睡下,此刻正在黑甜鄉裏漫遊。隊長的敲門聲在靜悄悄的黑夜裏顯得十分突兀,仿佛佤族人突然擂響祭神的木鼓。
李國柱在屋裏問:誰?!
隊長在門外回答:是我……
李國柱聽出了隊長的聲音,就說:半夜三更的什麼事情恁麼著急?是水漫金山還是火燒赤壁?
隊長說:比火燒赤壁還要嚴重,張曼麗丟了!
李國柱說:你等等你等等,我馬上起來!
隊長語無倫次地講述了張曼麗失蹤的經過。李國柱不敢怠慢,立即叫上隊長去大隊辦公室打電話,向公社革委會報告張曼麗失蹤的事。公社革委會也不敢怠慢,連夜打電話向縣革委會作了報告。縣革委會對此事高度重視,當即指示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尋找到張曼麗,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張曼麗是被嘰嘰喳喳的鳥鳴聲吵醒的。
大森林的白天與夜晚,真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張曼麗解掉束縛自己的繩索,舒展了一下早已麻木的肢體,然後從樹上小心翼翼地溜下地來。她強烈地意識到了自己處境的危險,再也不敢耽擱時間。她必須以頑強的毅力盡快逃出這片危機四伏的林海,回到紅土溝的人們中間。首先得辨認一下方向,再也不能像無頭蒼蠅那樣瞎奔亂竄了。張曼麗無法確定自己所處的具體方位,但她知道紅土溝寨子是在公社所在地的北方。她想,隻要始終如一地朝著北方走去,總有見到紅土溝寨子的時候,不信這森林就永遠走不出頭。於是,她便以太陽來確定自己的前進方向。早晨的太陽位於東方,那麼,她隻要始終讓太陽照著自己的右臉就可以了。
張曼麗把事情想得簡單了些。她不知道,紅土溝寨子四麵八方都有森林,所有的森林是連起來的。由於昨天下午的瞎奔亂竄,事實上她現在的位置早已從紅土溝寨子的南邊偏移到了西邊。即使她始終如一地朝著北方走去,也是南轅北轍,隻能與紅土溝寨子擦肩而過。何況森林中到處都有懸崖峭壁和峽穀深壑,羊腸小道蛇一般忽隱忽現繞來繞去,哪能始終如一地走成一條直線?
張曼麗在林海中艱難地跋涉著,從早晨一直走到下午,走得口幹舌燥腳酸手軟,卻始終未能看到森林的邊緣。自從昨天中午在鄉場上吃了頓飯,到現在已經二十幾個小時水米未曾沾牙,她早已餓得頭昏眼花。她實在走不動了,就一屁股坐了下去,躺在草地上不想動彈。
張曼麗躺了一陣,忽然發現附近的灌木叢上長著一些湯圓大的果實,紅豔豔的十分誘人。她來到紅土溝的時間不長,還不知道這種果實就是楊梅。但是她確實餓壞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爬了過去,摘下一顆果實送入嘴裏。用牙齒輕輕一咬,又酸又甜的汁液溢滿口腔。起先她害怕這種果實有毒,不敢將汁液咽下去。後來,她實在受不了饑餓的折磨,就摘下果實狼吞虎咽地大吃起來。心想有毒就有毒吧,即使毒死了也比餓死強些。哪知這種果實酸得倒牙,一般人吃上十幾顆就不能再吃了。張曼麗為了活命,強迫自己不停地吃,一直吃了二三十顆,直到灌木叢上的果實全被采光為止。
在草地上躺了一陣,毒性並未發作,張曼麗才知道這種果實是沒有毒的。她的體力稍稍恢複了一些,於是從地上掙紮起來繼續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