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棱角分明的臉上,掠過一絲蒼涼的微笑。
德州的冬天很幹冷。即便坐在車廂裏,也感覺到外麵的冰寒。為了保證父親的呼吸,司機將車尾向上掀開一條縫。叔父一路告訴我,孩子,回去好好讀書吧,你不在的這些日子,你父親總是一個人在山上抹淚,他不稀罕你的錢,在乎你為他爭光。
車,靜默地,剪開如水的月色。北風,蹭著車窗尖厲而過。司機顯然拚盡了全力,他也是在為父親爭取時間。
整整兩天三夜,冷風像一隻隻無形的怪獸,無孔不鑽。連坐在車裏麵,幾個人相偎取暖,都覺得寒冷。我不知道病痛的父親,會不會挺得住?我與他隻隔一層鋼板,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不能翻身、不能動彈、不能叫痛,強忍著孤寂、病痛與顛簸。他是在用他的生命搶救我的生命,用他的時間換取我的時間啊!
我才知道,這世上有一類父親,子女永遠是他們的希望、信仰、寄托、主宰、力量之源、奮鬥之根、生命的全部意義。
黎明時分,天色如墨。在一個出站口,警燈閃爍一片。一輛輛車被次第攔下,檢查、問證、放行。輪到我們時,警察看車上每一個人的證件。最後,讓司機打開尾廂。在警察驚悚的注視下,司機顫抖地打開車蓋,父親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仿佛睡著了一般。一個警察用戴著白色手套的手,摸了摸父親。父親呻吟了一聲,警察嚇得跳了起來,旋即大怒,怎麼能這樣載人呢?這不是草菅人命嗎?
我這才得知,路上不斷有司機與乘客,透過那條“生死縫”,看見了一動不動的父親,記下了車牌號,並報了警:有人偷運屍體!
警察要罰款。這時父親清醒了過來,想出來卻又不能,在叔父們幫助下,將他一點一點拖出,患了風濕與靜脈曲張的他,雙腳不能沾地,隻有靠兩個叔父的手勉強攙起。陡然,父親自胸間傳來一聲猛咳,穿透喉間,臉色青紫,唇色焦白,如雷襲來,刺人耳膜,聽之讓人心顫。
顯然,父親不能動彈的原因,是昏過去了,失去了知覺!
父親凝望著我,嘴唇哆嗦,第一句話就是:“求求你們放行吧!隻要救活我兒子,我死不死無關緊要,這事與司機沒有幹係,我給你們跪下啦!求求你們這些好人了!”一陣刺痛襲擊了我,我大叫一聲:爸!人僵在原地,靈魂早已走遠。
天色漸明,許多人背過臉去抹淚,女人們感動得哭泣起來。一個人都沒有動。
閃道!出發!
一名警官高亢地命令。
他親自出動了一輛警車,載上我的父親,“嗖”的一聲,風馳電掣地將一切拋遠。透過反光鏡,我看著那些晨風裏的警察們,仁立在那裏舉起了手臂,為父親行注目禮。司機紅了眼,狠踏油門,車子發出陣陣嘶吼。淚水,早已在他臉上墾出兩道河。
我與父親,沒有違背從德州出發前的約定,都活了下來。幾個月後,父親扛著他的那一套家什走進了大山深處,如一枚堅果落進了疏秋。第二年,我考上了一所一類大學。走時,山中開山炮仗一聲一聲直插雲霄。群山,淹沒在我的淚水裏。從這一天起,我開始了一種真正的生活。
多年的夢裏,這炮聲猶在耳際,訴說著我與父親一起走過的歲月。父親是在用一種儀式為我壯行,那一聲聲衝天的夢想,時時喚醒我:人活著,不能、不僅僅隻為了自己!
什麼都可以重來,惟有生命無返程,在生命麵前,什麼都不是理由,一切都該退讓。
天使悄悄飛過/月近人
他從眩暈中醒來,一切忽然變了樣,仿佛天塌地陷般,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在顛來覆去,他聽見了他被打碎的人生稀裏嘩啦破碎的聲響,多麼易碎的玻璃人生啊,他被告知患了急性粒細胞白血病。
生活真是瞬息萬變,就在這張化驗單出來之前,命運曾待他何其豐厚,賜給他一個溫馨溫暖的家庭,賞他一份安穩安逸的工作,而這一切轉瞬即逝,37歲是多麼美麗的人生季節,生命卻要在這個熱烈奔放的時節裏,悄然凋零,瞬間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