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水界(1 / 2)

天下著雨,漆黑如墨。有關這個地區的故事在夜雨的靜窗下泛濫。

“那一年……”(許多故事都是以這樣的句子開頭)

那一年,老天爺像決了口子,拚命地往下界放水,下界的人們,也就拚了命的逃。逃出一時是一時。掛在樹上的,下一刻就滿眼汪洋,洪流打個旋兒,人就又被卷走了;上了屋頂的眼看不行,就遊過去擠村口的牌坊。牌坊長七米高九米,是白玉節婦坊,大清時朝廷特賜修建,大牌坊是全縣的臉麵,全縣的榮耀,但又能護下幾個人呢?天亮時,牌坊上隻剩下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孩。

女人是住在村南的寡婦,跑出來前揣了一口袋紅薯。為了怕掉進水裏,她很有心計地把自己和孩子用繩子捆在突出的柱子上。懷裏的孩子是遺腹子,這會兒正吧吧嘬著母親碩大的奶。男人臉生,不是本村人,這會兒饑渴難耐,心急如焚地打著涼蓬四處張望,恨不得把那水望出個邊際來。

頭幾天,水還在腿邊兒竄,偶爾能衝過來個把吃物,有時是綠葉草,有時是泡得發脹的老鼠,不拘什麼,男人一律撈起來就吃。男人狼吞虎咽的聲音讓女人直犯惡心。她打定主意不看,又無物可看,倉倉皇皇地不知怎麼好。

再往後,水仍不見退去,四處望不到邊的渾濁黃水。水裏很少有東西碰巧撞到這裏,男人已經好幾天吃不到東西了,他伏在牌坊上,餓得沒有了力氣,時爾抬起頭,像惡狼那樣盯著女人,以及她懷裏的孩子。女人晝夜不安,驚恐萬分。她曾聽老輩子人說,饑荒年月,人餓得不是人了,是獸,吃孩子,吃老人,吃女人。她激淩淩打著寒蟬,更加不敢正眼看那男人。

第五天頭上,她終於挺不住了,向那個一言不發,隻是惡狠狠瞪她的男人哀求道:“大哥,我這裏還有幾塊薯幹,你吃了吧。”

男人搖搖頭,喘口氣,艱難地轉開他的眼睛。

女人繼續哀求,“大哥,你餓了這麼久,就吃點兒吧。隻求你在水退後,幫幫我們孤兒寡母。”

“你男人呢?”男人終於開口,聲音沙啞,是濃重的北方口音。

“去年下煤窯,死了。”女人苦澀的答。“坑冒頂了,連個屍首都沒找見。”

“看你娘兒倆還過得去。”

“是,我娘家幾個哥哥幫襯著,公婆家還有幾畝地。”

“有地為什麼要下坑啊,一入坑,半個身子就進了閻王門啊。”男人感歎著。

“地薄,叔伯兄弟多……。”女人艱澀地垂下頭。

“哦——”男人了然,不由對女人生出一些同情。可以想見一個寡婦人家如何拖帶著一個吃奶孩子在人丁眾多的家庭生活。“都不容易啊。”

“聽大哥口音,是北邊的人?”

“是。”

“聽說北邊在打仗?”

“對。北邊人比這邊人苦。苦人隻圖一口飯吃就知足,可如果連口飯也吃不上了,那就要反抗。”男人渾身無力,但語氣果斷。“對,我們要反抗。隻有反抗才能有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