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 接訪手記(1 / 1)

一大早兒被堵在單位是令人不快的。尤其是臨近年關,做為綜合部門辦公室雜事更多,還要應付年終各項考核,這麼七跑八顛的,副主任老劉是忙得焦頭爛額。據市委辦公廳一哥們兒透露,紀委組織一幫人正在下麵明察暗訪,帶著隱蔽式攝像機。注意了。老劉點點頭。可現在他被堵了。

堵他門兒的是一個老頭兒,七十來歲,滿頭白發,超短,硬棱棱的,像倔強強的野草密密匝匝開在褐色頭頂。對這老頭兒老劉可不陌生,近幾年這老頭兒可是機關裏的常客,隻要是工作日,一周總要來打幾回交道。什麼問題?上訪。現在上訪可是各級機關頭等大事,尤其是市直機關,尤其逢年過節,輕易不敢馬虎大意,有理沒理都要先接了訪再說。老劉負責信訪,老頭兒就找他。

要上訪什麼呀?

反映問題。

反映什麼問題啊?

我受冤枉了,要平反。要組織上開證明,提高我的政治待遇。

老劉從記錄簿上抬起頭,認真盤算盤算對方的年齡:哪一年的事?

1979年。

老劉放下筆疑惑的重複:1979年?

接下來老頭兒開始了他零零碎碎的講述,當然還有後來無數次接觸後的補充,老劉總算明白了其中的原委。這位老同誌說,在文革後期沾了點兒衝擊,莫名其妙戴了帽,在後來大批人員摘帽時,公布的名單裏偏偏沒有他的名字,問情況,有關人員說本來戴帽子的人裏就沒他。後來不了了之,又糊裏糊塗退了休,怎麼想這事怎麼鬧心,現在要求組織上給個正式平反的證明。其實事情比較簡單,可物是人非,許多事情早不存在了,怎麼處理啊?

任老劉怎麼解釋,老頭兒就是不聽,還挺能折騰,上訪到市委、市政府,結果信訪局打電話要老劉單位去領人。務須安撫。信訪局說。

今天老頭兒又來了。一進門兒先說樓道有煙頭兒,大白天的走廊開著燈。老劉起身拿一次性杯子給老頭倒了杯茶,在門口兒喊通訊員把煙頭兒掃了,燈關了。平時老劉脾氣挺和順,今天心煩,聲音就大了點兒,故意給老頭兒聽。

上來還是那些話。要平反,要證明,要帶紅頭文件的證明。老劉哭笑不得,瞅瞅他這麼大年紀,又實在說不出別的,真要給他鬧起來,這麵子真沒法兒擱了。

正扯東扯西,幾個人推開半扇門兒探頭探腦,老頭兒立馬起身,衝人嚷嚷,做什麼的,來機關有什麼事?找人?找什麼人?有證件沒?把證件拿出來。走廊裏逆光,老劉眨眨眼才認出這夥人裏有在市委院兒裏見過的。他慌了神兒,拉住老頭兒往屋裏摁,並歉意的向來人連連點頭。來人沒停就走了。

老劉終於耐不住,數落老頭兒,您瞧瞧您都這麼大年數了,天天往外跑就為了猴年馬月的一點兒屁事兒?有多少人當年受的冤屈不比您大?現在還不是照樣好好活著?有孫子了吧,有空兒多陪陪孫子四處走走,享受享受天倫之樂,實在不行您溜溜鳥兒,打打太極拳,一個月兩三千塊錢的退休金,生活質量多好,可現在把時間全浪費在沒必要、不可能的事情上,您說多不劃算啊,再怎麼說這也是一級機關,每天有處理不完的公務,您天天這麼耗著實在是——。老劉說不下去了,唉,這麼大年齡了,說什麼好啊。

老頭兒默坐半晌,咂了一口已經涼下來的茶,起身走了,挪到門口向老劉唔喃一句:這麼多年了,就上班這條路走著順。

轉過門時,老劉覺得老頭兒的身子一下子老了很多。他沒心勁再想,機關裏的事多著呢,先向主任彙報剛才的事吧。

那夥兒人果然是明察暗訪的,隔幾天就在日報上通報一回,那天的報紙照例通報哪個哪個部門紀律鬆懈,人員缺崗,之後明確表揚老劉他們這個單位,機關衛生幹淨,門崗製度執行的好。主任說,得感謝上訪的老頭兒,好像姓謝。

謝是得謝他,可拿上訪當上班誰也吃不消。老劉笑了。

說話就過了年,轉眼就又到了夏天,大街上花紅柳綠的處處透著安康吉祥。

機關調整處室,增加了個老幹處,老劉出任處長。沒想到接手後第一把火竟是給老謝寫訃告。老謝一春天沒來上訪,沒想到竟然走了。

老劉在落款處摁上局老幹處紅紅的印章,望著訃告上老謝花白頭發倔、強強的臉,一陣唏噓。一陣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