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冷漠,愛的死魂靈(1 / 3)

冷漠,愛的死魂靈

封麵故事

作者:何瀟

電影《屋頂上的提琴手》劇照法國導演梅爾維爾處女作《海的沉默》劇照愛情死魂靈

法國作家維爾高爾有一則短篇,被兩次拍成電影,名叫《海的沉默》。故事發生在“二戰”期間,淪陷的法國。老人與年輕姑娘相依為命,生活在一棟老房子裏,寧靜的生活被住進來的一名德國軍官打破。麵對勝利的侵略者,他們以冷漠反抗作為回擊,不與對方說一句話。出人意料的是,德國軍官是個紳士,每一天,都向他們行禮、問好,並進行著不期望回答的談話:聊文學、藝術、戰爭、人性、對法國的發現與愛……他說得情真意切,就像朗誦一首悠長的敘事詩。

在這100多個冬夜裏,他是屋子裏唯一的談話人,老人與姑娘始終保持著海一般的沉默。在最後一個夜晚,軍官照例來到起居室,像往常一樣“談話”,說“祝你們晚安”,卻加上了一句:“別了。”——他馬上要被調到另一個戰場,這是臨行前的告別。伴隨這句話的,是與姑娘的一次長久對視,他們的目光係在一起,像一條繃緊的直線。在他走出門的那一刻,姑娘的嘴唇顫動了,向他說出了第一句也是唯一的一句話:“別了。”

這則以“冷漠”為表象的故事,最終成為一個打動人心的愛情故事,盡管它缺乏甜言蜜語,隻有無盡沉默和一句告別。羅蘭·巴特在《戀人絮語》裏解讀戀人之間的語言:“任何以愛情為主題的談話——不論表麵上看起來如何冷漠,必然包含某種隱秘的演講。”——旁聽者或許並不知道說話人正在對某一個人說話,但他/她確實就在那兒,談話者的格言警句,正是說給這名沉默的聽眾聽。

“冷漠”長著一張寡言的麵孔,卻比“親昵”更富於言辭。在多數情況下,愛情中的冷漠,指向消極,是戀人間的“無動於衷”與“漠然”。它最常見的姿態,展現為“遲鈍的反應”——戀人對你的談話與聯絡很少反應,甚至不作回答,抑或答非所問。在這種情況下,交流被阻斷,對話變成自語,愛情陷入僵局。

羅蘭·巴特將戀人之間的交流與音樂廳比較。一個理想的談話者,會在你的身邊造成最大的回聲。就像朋友所做的那樣——友誼,正是一個完全的共鳴空間。而冷漠的戀人,會將你帶到一個糟糕的音樂廳之中,這裏到處都是聽不見聲音的死角——“感情交流的空間,也有聲音無法抵達的死角。”當一段關係陷入冷漠,戀人們便陷於這個死角之中。這不僅不利於身心,而且消耗才華。被愛者所能控製的一切情感、玄思、博識和溫柔,都付諸東流,在那個死氣沉沉的空間裏窒息死亡。

“戀愛關係是一台精密的機器,音樂意義上的協調一致,一絲不苟是關鍵的;容不得一點差錯;嚴格地說,我說出的話並不是待清理的垃圾,而是‘積壓的陳貨’:流通中沒有被消費,所以得銷毀掉。”羅蘭·巴特寫道。愛情故事或許有許多種表現形式,但不論以何種形式上演,它總是一出多人劇。而消極的冷漠,是一幕獨角戲,一個人的舞台,難以演出愛情戲劇。“一個人的天荒地老”,隻是王爾德式“愛上自己便是一生羅曼史開端”的現代措辭。

心理學家瑪格麗·特·克拉克與瓊·莫南,提出了“共有應答性”的概念。“共有應答性”是一種互動——它既是作用於夥伴的感覺,也是夥伴接受到的感受。當一段關係以相互一致的“共有應答性”為特征時,關係中的雙方就會有“愛與被愛”的感覺——就像羅蘭·巴特說的,“最大的回聲造成了完全的共鳴空間”。而當“共有應答性”缺失時,人們就進入了“音樂廳的死角”——此時,我們感受到的不是愛,是冷漠。

每一種稱得上“愛”的關係,都包含著“共有應答性”。這些情景的共同之處,在於人們可以表露自己的需要、渴望,甚至脆弱。“共有應答性”代表著一種利他的愛。一段包含“共有應答性”的愛情關係,將重點放在做出應答的一方。這也暗示了愛情關係中的一個需要,是能夠彼此做出應答。“應答者”的潛在接受者,相信對方在乎他/她,並對其做出反應。相互一致的“共有應答性”,有助於產生愛的感覺。這種行為持續的時間越長,愛的感覺越強烈。反之,則感覺越淡漠。因此,當我們麵對一個“一問三不答”的冷漠伴侶時,我們感受到的信息是:“不被愛。”

即使最為美妙的愛情,也避免不了負麵情感的幹擾:嫉妒、憤怒、控製、過度依賴、病態迷戀……它們給愛情帶來消極影響,並且扼殺它。這些情感,好比愛情的“月亮背麵”,它們並不美好,卻是愛的一部分。被看作“愛”的反義詞的“恨”,也是愛的組成——希臘神話中,美狄亞殺死了與丈夫伊阿宋共同生育的孩子。她的行為有悖常倫,但依然屬於她對於不忠丈夫情感的一部分。她的恨,來源於曾經激發她強烈愛的激情,“恨”因而成為愛的變體與證據——就好比腳下的陰影,正是頭頂陽光的證明一樣。

根據中世紀經典愛情故事《特裏斯坦與伊索爾德》繪製的作品

可冷漠是什麼呢?它是“愛的死魂靈”,是一種“活著,卻已死去”的狀態。“愛的背麵不是恨,是冷漠;藝術的背麵不是醜,是冷漠;生的反麵不是死,是冷漠。”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埃利·韋塞爾(Elie Wiesel)的話激起許多人的共鳴。愛情中的許多負麵情感:嫉妒、控製、占有……它們出現在愛的上升階段,是擁有者對戀人情感升溫的結果。而冷漠,卻出現在愛的下降階段,熱情退去,情感消散——它預示愛情的死亡。冷漠像一個不說話的幽靈,遊蕩在戀人之間。

冷漠是戀情終結的前兆,甚而至於,是愛情的徹底死亡。“所謂死亡,是指看到的一切都等於白看。”羅蘭·巴特寫道,“在這些短暫的片刻裏,我空自絮叨,像具僵屍。愛人變成了鉛人,一個不會說話的夢中幽靈。而在夢中,沉默即意味著死亡。我不著邊際,飄飄忽忽,失去了生存的根基。”在《三個匣子的主題思想》中,弗洛伊德闡述了相似的觀點:沉默是死亡的表征——“夢中的‘啞’,就是‘死’的慣常表現。”

從詞源學的角度,我們能讀到冷漠“去情感化”的內在含義。英文裏的“apathy”一詞,來自希臘語?π?θεια(apatheia)與?π?θη?(apathēs),由前綴a-(“無、沒有”之意)和詞根pathos(“情感”之意)組成,意為“沒有情感”,也作“缺乏熱情”之解。在相信禁欲主義的斯多葛學派那裏,“apatheia”被用來描述對於外部事物漠不關心的態度。與“apathy”(冷漠)不同,“apatheia”(無欲)經常被看成一種美德。

與許多用以描述人類情感的英文單詞相比,“冷漠”(apathy)相對年輕。“愛”(love)與“恨”(hate)在12世紀之前即被使用;“嫉妒”(envy)與“憤怒”(angry),第一次使用於14世紀。而“冷漠”一詞的初次登場,是在16世紀末的1594年,這已經是文藝複興發生之後的事了。或許可以說,“冷漠”是一種由文明社會滋養起來的情感。它的出現,與文明開化和社會發展有著微妙的關聯。

在《論愛情》中,司湯達使用了一個詞來揭示“冷漠”在文明愛情中的作用——這個詞是“莊重”。一個迷人的19世紀女子,會用極其冷漠的態度來對待一個男人,盡管她正考慮接受這名男子。這種奇怪的行為,首先源於她的“過分莊重”,其次源於她的自負——如果她同時有一個丈夫,則還可能出於對丈夫體麵的考慮。一個敏感而自負的女人,“一定會養成冷漠無情的習慣”。較之輕佻的熱情,“冷若冰霜”是更為人們所認可的美德。“愛情是文明的奇跡。在野蠻人和未開化的人中,隻存在粗野的愛。莊重借助想象保護了愛情,使愛情得以幸存。”司湯達如是寫道。

無論如何違背我們的意願,多數的愛情關係,都會迎來“冷漠”的階段——在許多故事裏,這是愛情的末章。隨著感情的冷淡,不可替代變得可以替代,於是心靈進行新的選擇。瓦西列夫在《情愛論》中無奈地說,“大自然甚至在人的感情範圍內,也不允許存在空白”。“至死不渝的愛情”,或許隻存在於小說與傳說之中——許多情況下,他們還都是過早夭亡的青年戀人——比如羅密歐與朱麗葉、保爾與維吉尼、梁山伯與祝英台。

繆塞在小說《弗雷熱裏克和貝爾納勒塔》中,借主人公的嘴說:“人的命運就是忘記一個和愛上另一個。”與之聊天的女人反駁他:“懂得愛情的人,一生隻能愛一次,也可能愛幾次。而變化無常的人不懂得愛情,他們隻是玩弄感情。”這令人想起那個關於卡薩諾瓦與唐璜的熱門討論:那些情史豐富的花花公子,其行為是源於永不枯竭的熱情,還是因為內心深處的極度冷漠?“冷漠”與“激情”,是一對反義詞,卻又相互交織——有人用硬幣的兩麵來調侃已婚夫婦——永遠不能照麵,卻又永遠沒法分離。這樣的悖論,也存在於“冷漠”與“激情”之中。

一個經常為學者用作原型分析的愛情經典,是中世紀的《特裏斯坦與伊索爾德》。這是一個包含了各種元素的故事——激情、嫉妒、憤怒、背叛、欺騙、通奸……當然也有冷漠。騎士特裏斯坦為美麗的公主伊索爾德所救,互生情愫。後者卻是特裏斯坦的君主馬克王相中的妻子。在護送伊索爾德的途中,特裏斯坦與伊索爾德喝下魔湯,陷入激情的漩渦,再難分離。私情敗露後,兩人遭受馬克王的懲罰,特裏斯坦被送上火刑柱,伊索爾德被交給一群麻風病人。然而,英雄的特裏斯坦不僅自己脫了身,還救出了伊索爾德,並與之私奔,隱居於森林之中。

在多數民間故事裏,這便是傳說的完美結局了。但特裏斯坦與伊索爾德,卻表現得像一對現代夫妻——這場不顧一切的結合,沒有讓他們“永遠幸福”,反而像現實婚姻一樣,成為激情的終結。他們此後的日子過得艱難又淒慘,甚至在兩人同床共寢之時,中間也擺放著一把劍。三年之後,魔湯的藥力失效,兩人幡然醒悟,回到王國。伊索爾德重新成為王後,特裏斯坦繼續當騎士,並開始新的冒險。在他鄉,特裏斯坦娶了另一個“伊索爾德”——她有一雙潔白的手,被稱為“素手伊索爾德”,但特裏斯坦難忘舊情,始終未與這名美麗的女子圓房。在一次激烈的戰鬥中,特裏斯坦身受重傷,臨死之際呼喚伊索爾德的到來;伊索爾德趕到後,特裏斯坦悲傷地死在她的身旁。

在這個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到“冷漠”的幾次登場:當他們終於在一起,作為夫婦生活在森林中,日複一日過著同樣的生活時,他們的激情耗盡,對彼此產生厭倦,並渴望回到原來的生活——這是長久相處的戀人之間常見的“冷漠”。當他們再次分離,特裏斯坦對於伊索爾德原本消逝的激情,再一次被點燃,並成為其對於“素手伊索爾德”的冷漠緣由。“冷漠”就像夾雜在“激情”之中的休止符,是新樂章開啟的標誌。丹尼·德·魯芒特在他關於這個神話故事的經典研究著作《西方世界的愛情》中說:“他們(特裏斯坦與伊索爾德)之彼此需要,目的是點燃激情。他們所需要的,不是彼此的在場,而是彼此的不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