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問篇(1 / 2)

我記得那一年我六歲,那一年冬天來得早,我與父親一路行乞從南到北,來到廊月的時候,久病的父親終於沒能等到我求來的饅頭,餓死在了路邊。

那天我跪在地上大哭,哭聲引來了許多人圍觀,卻沒有人一個人願意對一個渾身髒兮兮的小女孩伸出援手。

然後她來了,她長得真漂亮,白白淨淨的臉蛋,夜空一般漆黑的眼珠,梳著羊角辮,身上穿著上好的綾羅綢緞,她對著那個牽著她手的婦人說,娘親,我們把她帶回去吧。

於是那個生得極美的婦人幫我埋了父親,甚至還立了個不錯的碑,然後帶我到了蘭府。

那一年,醉歌七歲,我從此叫她小姐。

起先我很怕她,因為她不愛笑也不愛說話,不過七歲的年紀卻像極了老成的大人,我與她同吃同住同睡,她娘親給我們穿一樣的衣服,買一樣的冰糖葫蘆,梳一樣的羊角辮。

但她們過得並不好,雖然吃的用的比起當年乞討的我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可小姐的娘親總是偷偷哭泣。

那時候的我並不懂得什麼是棄婦,我並不知道那樣的綾羅綢緞和錦衣玉食,不過是張華麗的遮羞布。

經常有人來侮辱他們,欺負他們,那時候小小的小姐便敢與他們對打,打不過也不哭,隻恨恨地看著他們,但越是這樣,他們打得越凶,所以小姐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她娘親問她疼不疼時,她總說一點兒也不疼。

隻是私下的時候,跟我說:素問,我其實很疼。

但後來,挨的打多了,小姐便不再與我說了。

再後來,那原本是一個極安謐的雪夜,我們正圍著爐火烤地瓜,小姐娘親正幫我們縫著過冬的衣物,我至今仍記得一件大紅的夾襖,雙份的布料雙份的棉。

然後就是衝天而起的血光和火光,小姐娘親連忙連起我們就跑,那件縫了一半的夾襖掉進爐火裏,一點點燃燒起來,化作灰燼。

接著我看著小姐娘親在大堂裏求著一個很有威嚴的男人,她不停的磕頭,不停的磕頭,額頭上都流出血來,在地上綻開一片血花,好像求他們把小姐藏起來。但那個男人旁邊的女人拿著棍棒將她趕了出來,嘴裏不停地喝罵著什麼。

小姐娘親的請求沒有得到答應,她哭著拉著我和小姐在一片兵荒馬亂中尋找著藏身之所,想避開那些闖進蘭府的人。

終於避無可避,來到了後院的池塘邊,那時正是隆冬,小姐娘親狠心地把我們扔進冰冷刺骨的冬水裏,她還不及跳進來,我就看見她向我們倒來,然後我看見飛起的鮮血染紅了那片潔白的雪地,她正好將我和小姐擋在身下,半個身子泡在池水裏。

她說:“素問,帶著醉歌好好活下去。”

我捂著嘴狠命點頭,為了這一個承諾,我奉獻了我的一生。

我和小姐兩人死命捂著嘴忍住哭泣,那些人在蘭府搜了整整三天,我們泡在冰水裏泡了三天。我不知道當時是什麼力量支撐著我活下來的的,但我知道支撐著小姐的是仇恨。那是我這一生第一次感受到那麼強烈的恨意,從小姐身上。

後來過了第三天,有一個人將我們救起來,手掌貼著我們的後背不知道做了什麼,但我們的身體慢慢不再冰冷,凍得發紫的嘴有了人色。

這個人就是我們的師傅,他把我們帶回了客歸穀,穀中已有一人,是我們的大師兄沉坷,他長得可真好看,還愛笑愛鬧。

我們從來不知道師傅的名字,他從來不說,但我和沉坷都看得出來,師父偏愛小姐,各種武功言傳身教,還準許小姐喝他寶貝得不得了的扶蘇酒。

小姐身子從那天之後落下了寒毒,師傅用盡了辦法也沒有根治,因為缺一味藥,萬年暖月果。然後我很自然的跟著師傅學習醫術,因為我要照顧小姐。

想來客歸穀中那十年,是小姐過得最平靜的。雖然她總是想盡了辦法讓自己變得更狠,變得更強。但好歹有師傅在,總是在她能承受的範圍內。

那些年裏,我愛上了沉坷。那時正是少女情竇初開的時候,沉坷師兄那般風趣瀟灑,總是笑嘻嘻的,我喜歡他用象牙骨扇敲我的頭,我喜歡聽他叫我小素問,我做他最喜歡的菜式,我跟著他去偷師傅的扶蘇酒,雖然我怕得要死。

那是一種近乎癡迷的喜歡。

我們三人在穀中真正的與世隔絕,過著安靜平和的日子,沉坷用了數年的努力,終於在叫了小姐“好歌兒”之後,不會換來小姐的一頓“追殺”。三人共飲一壺扶蘇酒,那是我們最美好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