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哪裏來
中篇小說
作者:李金桃
隨著中國改革步步深入,村莊從某種意義來說正在從中國的土地上逐漸消失。在巨大的變革中,無論從令人憂鬱還是令人欣喜的角度,都會讓人感受到人們對村莊充滿依戀的那種情結。朝霞初放中的雄雞啼鳴,夕陽西下中的嫋嫋炊煙,伴隨著多少代人的夢想而展示著中國村莊的風情。可是今天,走出去的農民,他們的命運卻在這大變革中迅速地分解著。作家正是敏感地抓住這樣的分解中所出現的各種問題,從一個獨特的視角,通過對善良的姑娘金麥的遭遇揭示著在當今一個複雜的社會背景中,農民不僅是改革的受益者,同時也是各種社會弊端的受害者,正是許多販賣兒童、走私、傳銷這類問題給被害者和犯罪者造成了重大的危害,這樣複雜社會背景中的金麥,這樣的弱勢群體則需要更多的理解、同情和關愛,而鏟除這些社會弊端,卻是我們必須嚴肅對待的問題。從這點來說,小說確實抓住了本質的東西,再加之頗有幾分功力的語言,感人的藝術效果自然就不容懷疑了。
一
齊村不大,放在遼闊的壩上草原,尤其顯得小。石頭房、石頭牆,36戶人家,像36塊大石頭,聚在南山坡背風處,太陽一出來,就被暖烘烘照著。
齊村離最近的張家口市620裏地;離內蒙古正鑲白旗120裏地。五年前的齊村跟現在的齊村一個樣,十年前的齊村跟現在的齊村也一個樣,景沒變,人沒變,唯一變的是:村裏多了十戶人家,少了很多人。
現在,城裏的錢好掙,人們都去打工了,就連那些腿腳靈便的老頭子也去了,有在縣城看大門的,有在市裏釘鞋、收破爛的,還有掃大街的。村裏,就剩下幾個眼瞎的、腿瘸的、癱在炕上起不來的,還有幾個老太太領著自家的小孫子、小外孫過日子。
但是,留守的這幾個老太太,照樣把36戶人家的日子過得風聲水起。誰家孫子外孫該過生日了,誰家媳婦要回來生孩子了,誰家祖墳長草了,誰家房子漏雨了,她們都一清二楚。過生日的,全村能走能串的,都會去湊熱鬧,也不隨什麼禮,他家一盆餃子,你家一份菜,湊夠一桌子,大夥就一塊樂嗬;誰家媳婦要從城裏回家坐月子,早有人把她家的門開了,炕燒熱了,被褥曬了,碗筷洗涮幹淨了。大肚子媳婦從城裏回來,就像出了一次地,一點不覺得家裏冷清。尤其是過年,留在村裏的,就會把沒回村過年的人家也貼上對聯。齊村人貼對聯,不隻在大門口貼,房子的空白處都要貼上。各家各戶院兒裏紅紅彤彤一片,給村裏平添了許多熱鬧。
齊村雖窮,但從沒出過大賊,更沒有被判刑的人。以前,齊村36戶人家,沒有一戶門上掛鎖的,出地時,他們把門掛住,是怕豬狗進屋禍害。這幾年,出外的人把家口也帶走了,這才有人家鎖了門。人走了,鑰匙卻留給左鄰右舍,帶不走的被子、糧食、衣服,該曬的要托鄰居曬,該賣的就托鄰居賣。一家人過日子,難免有碗筷磕碰的時候,街坊鄰居相處也一樣,但是,鄰居間即使紅臉,隔一夜,太陽一出來就沒事了。據說,最先落戶在齊村的是幾個弟兄,弟兄間鬧意見,長輩長兄會坐在炕上,誰對誰不對擺在桌麵上評說。一擺上桌麵,明事暗事,誰是誰非,就會一目了然。錯的一方道歉,對的一方不記嫌,日子過得樂融融的。這個習慣延續了下來,齊村36戶人家就有了弟兄般的情意。
齊村雖小,卻是外出打工人的念想。在城裏活不下去的、活得累的、得了病久治不好等死的,首先想到的就是回齊村。
金麥早就想回村了,可她不敢回來。在齊村,歲數大的人掌握著規矩,掌握著公道和正義。誰家做了偷雞摸狗的事,誰家做了傷風敗俗的事,誰家做了對不住祖先的事,誰家有個不盡人意、遭人唾罵的舉動,總會有幾個老人盤腿坐在他家炕上,教育子孫一樣教育他們。金麥不是怕她們教育,她是怕他們不理她,唾棄她。
那晚,在玉城火車站南廣場,她盤算著咋樣活下去,怎麼算,擺在她麵前的,隻有死路一條。她正抱著腦袋哭,走過來一個人,來人站在她跟前說:“起來,起來,我想回齊村看看娘爹,你把我送到火車上。”她說:“齊村不通火車啊,回齊村得坐火車再倒汽車。”那人就說:“那你快起,把我送回去。”她說:“我不能送你,我還找我奶奶和銀麥呢。”話還沒說完,就見那人伸出一個煞白的拳頭打過來,落在了她受傷的左眼上。她看那人遠去的背影,卻看到了爹的樣子。一驚,她醒了。這才想起火葬場裏還放著爹的骨灰。
活也好,死也罷,她得先讓爹入土。這樣,她就回來了。
金麥圍著自家院子轉悠,一圈,一圈,轉悠累了,就一屁股坐在了門口的石頭上。坐了一陣兒,感覺有點涼,就把圍巾墊在了石頭上。石頭是自家的院牆坍塌下來的,半圓形的大石頭扣了個正著。
幾個孩子來來回回地跑。見了她,不喊阿姨不喊姐,隻喊“哎”“哎,你是誰呀?你是從哪裏來的?”喊完,就跑了。都沒到上學年齡,沒人教他們對陌生人的禮貌稱呼。自己小時候也是這樣,跟著奶奶長大,除了鄰居家二嬸,房前鄰居三姑,房後鄰居大娘。對其他大人的稱呼,隻跟著大人叫:蘭子媽、三惠爹、大寶二姨……
一個四五歲小小子跑過來,喊:“哎,你來這兒做啥呢?你是從哪裏來的?”喊罷,捂著嘴又跑開了,因為羞澀,他跑成了一順,左腿始終在前麵鏟著地麵。後麵,兩個小丫頭一個小小子也捂起嘴跟著跑。
他們躲到石頭牆後,捉迷藏似的伸出小腦袋看。
孩子們問她從哪裏來,她沒法回答。能告訴他們自己從哪裏來嗎?不能。齊村人要知道她從哪裏來,沒人會正眼瞅她,再知道她爹是咋死的,更不會幫她安葬。她想,等安葬了爹,再告訴他們,到時候,他們要唾棄的也許是她的屍體。
金麥看了眼身邊的包,那裏裝著爹的骨灰盒。此刻,說不定爹的魂兒就坐在哪塊石頭上看著自己。也說不定,就坐在自己身旁。這樣想時,金麥摸了摸包,又摸了摸石頭,石頭冰涼的,跟爹死後的臉蛋一樣。爹死後,臉上沾滿了泥,給爹清洗時,她摸了摸爹的臉蛋,爹平時粗糙的臉,很光滑。她把自己屁股下的圍巾抽出來放在了包下。
眼下,她不能告訴齊村人她從哪裏來,也不知道自己該到哪裏去。就這麼,眼含淚,默默地坐著。秋後的太陽照在身上,像件小棉襖,讓她感覺到了一點溫暖。
那個小小子又跑過來,這次離她近了點,又喊:“哎,你做啥呢?”說罷,不跑,愣愣地看她。她招手讓他過來,他卻轉身跑開了,石頭牆後傳來一陣笑聲。
她想讓他們從自家院裏跑出來,她把自己想成那個紮小辮兒的丫頭,把小小子當成和自己一起玩大的二愣,她想看到小時候的自己,或者是,看到銀麥小時候。
銀麥是爹去天津玉城打工帶回來的,在一個花格小褥子裏包著,閉著眼吸自己的大拇指,餓了,就哭,哭得很沒底氣,好像隨時能背過氣。奶奶在她大拇指上抹點紅糖,她又含著吸,大拇指吸得通紅。
娘埋在西山窪裏,爹跟誰生的銀麥,金麥不知道。她隻知道銀麥也沒娘了,也隻有奶奶,和她共有一個奶奶。半夜,奶奶和爹還在聊天。奶奶頭發奓著,影子打在牆上,像蹲坐著的黑熊。奶奶問孩子跟誰生的,爹起先不說話,問急了,回答說:“跟女人。”奶奶說:“咋不娶回來?”爹說:“人家有家。”奶奶說:“你禍害別人的家,你是想讓齊村的老人唾臉了,真是造孽,造孽呀。”爹說:“您就別叨叨了,想法兒給她弄點吃的。”
銀麥哭了一夜,奶奶就在懷裏抱了一夜。天不亮,奶奶就抱著銀麥去了村東喜子家,喜子媳婦剛生了兒子,奶奶去給銀麥討奶吃了。後來,爹牽回一頭山羊,它成了銀麥的奶媽。
沒等齊村老人們上門教育,爹就急著要走。奶奶說:“出去別再亂來了,不行就娶進家來,別再抱回個小小子,那我就沒法活了。”爹“嗯”了一聲,甩給奶奶1000塊錢,又留下一句話:“我安頓好那邊就回來接她,超不過半年。”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年,金麥13歲,奶奶56歲。金麥在鎮裏上過三年小學,早晨五點起,走10裏地,晚上再走回來。金麥成績一直不好。後來,幹脆就不念了。
爹不愛銀麥,但金麥愛。因為,爹不回來看銀麥不說,電話裏,他也從不主動問銀麥,甚至是,他都不想著給銀麥取名字,隻喊“那女孩兒”。銀麥的名字是金麥給取的,奶奶給金麥取的名兒是金麥穗,村裏人叫著叫著就成了金麥。金麥就給妹妹取了銀麥的名,奶奶說:“銀子沒金子貴重。”金麥就想跟妹妹換名字。奶奶說:“名字不能換,村裏人叫慣了,換了,那不亂了?”她就想,除了名字,以後,妹妹要什麼她給什麼,用自己的命來抵妹妹的命,也行。
奶奶家裏家外操持,銀麥就交給了金麥帶。金麥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著銀麥。銀麥會笑了,銀麥會坐了,銀麥會爬了。銀麥學著發音了,吃飽了奶,她就開始練嗓子,一陣兒不歇地噢噢噢地喊。她喊,金麥和奶奶就笑。銀麥滿炕爬的時候,還能幫金麥幹活。金麥說:“去,給姐把笤帚取過來。”銀麥機靈,她不知怎麼就認識了這些東西。銀麥一喊,她就爬過去,抓起笤帚再爬過來。金麥別提多待見她了,抱起來就親個沒夠。晚上睡覺,銀麥滾進金麥被窩,尿一泡,也不翻身,隻在夢裏哼著哭。金麥把她移到幹處,她止了哭,呼呼接著睡。金麥困啊,她困得顧不得抽出濕褥子,倒下便睡,再醒來,濕尿窩幹透了。銀麥半夜吃了奶,沒一會又尿濕了,又哭,金麥再把她放在幹處,自個兒又睡到了尿窩裏。銀麥這十幾個月,金麥沒睡過一個幹被窩。金麥的一顆心都在銀麥身上,她樂意。
半年後,爹沒回來。金麥想爹,可又怕爹回來。她怕爹回來接走銀麥,她舍不得銀麥。爹說安頓好那邊就回來,那還不是收拾好那邊的家就回來接銀麥?到時候,爹又有一個家。她隻能跟奶奶單過了。
銀麥認人時,張手隻找金麥。金麥個頭比同齡人矮一截兒,13歲了,隻炕沿高,金麥抱不住銀麥,就站在炕沿邊,讓銀麥騎在脖子上。在金麥脖子上,銀麥拉過尿過還睡著過,銀麥是在金麥脖子上長大的。銀麥開始學說話了,手伸開讓金麥抱。金麥說:“喊姐,喊姐姐就抱。”銀麥隻會發“ma”的音。她一想讓金麥抱,就“媽媽、媽媽”地喃喃。
金麥說:“這傻孩子,不喊姐,咋喊媽?”
奶奶說:“孩子學說話,第一個發出的音多會兒也是媽。”
金麥就任銀麥“媽媽、媽媽”地喃喃。金麥太愛銀麥了,把尿、擦屁股都是金麥的事,粑粑弄到手上,金麥笑著罵銀麥“擦屁股還亂動”。有時候,還在她圓圓的小屁股親兩口。金麥不嫌銀麥髒,親起來,不分腳指頭和手指頭,她都會含在嘴裏。奶奶說:“銀麥好福氣,找了個好姐姐,媽也隻當是這麼個親法了。”
金麥親銀麥,奶奶更親。奶奶親起來就要咬銀麥的手。銀麥推奶奶的嘴,奶奶就問:“那你說你是奶奶的啥?”銀麥就眨巴著眼睛看金麥,金麥悄悄說:“孫女。”銀麥就說:“孫女。”奶奶說:“不對,到底是啥?”銀麥又看金麥。金麥想起小時候奶奶也這樣問過自己,就教銀麥說:“是奶奶的親疙瘩兒,寶疙瘩兒。”
這以後,奶奶再問,銀麥就咬字不清地說:“我是奶奶的親疙瘩兒,寶疙瘩兒。”銀麥很聰明,話教一遍就記住了。
每天晚上,奶奶摟著銀麥,都問一遍這個問題。銀麥一回答,奶奶笑得跟花似的。一句話,奶奶天天問,銀麥天天答。奶奶不嫌煩,銀麥不嫌煩,金麥也不嫌煩。奶奶一笑,她們倆就跟著笑。她們三人在一塊,真好。好得誰也不想離開誰,誰也不讓誰離開。
兩年後,爹回來接銀麥,金麥不讓,奶奶也不讓。爹話裏話外的意思是,銀麥娘不要銀麥了,他要自己帶銀麥。爹粗手粗腳,哪能帶好孩子?奶奶的意思是,他要接銀麥,她和金麥就跟他走。奶奶說銀麥跟了爹肯定受委屈。爹執意要帶走,金麥就哭,白天哭,晚上哭,直哭得爹歎了口氣走了為止。
這一走,爹再沒回來過。中途,給奶奶寄來過5000塊錢。
金麥去天津玉城縣那年,銀麥5歲半。金麥是18歲的大姑娘了。二愣娘癱在炕上,二愣不能出去打工,有事沒事,總愛到金麥家裏轉。還瞅空幫奶奶幹地裏的活兒。他的意思金麥明白,奶奶也明白。隻是,等機會捅開那層窗戶紙。
金麥去玉城是給爹拆洗被褥和棉衣的。奶奶成天念叨,說爹的棉襖、被褥好多年沒拆洗了,一點也不禦寒了。二愣也勸她去,說家裏收秋他可以幫奶奶幹,還囑咐她早去早回。她打電話問清了爹的地址就去了。
這一去,她再沒回來。她去了沒多長時間,爹就死在了大運河裏。爹死了,她才知道,銀麥是爹販賣的孩子,沒法兒出手,暫寄在老家了。爹的死也跟販賣兒童有關。可是,後來,銀麥和奶奶走失,卻是自己沒有想到的。
“唉,別哭了,給你。”金麥抬頭,見紮小辮兒的丫頭站在跟前兒,手裏捧著一塊糖——馬大姐大喜酥糖。紅紅的糖紙揉得皺皺巴巴,糖化了,糖紙上的黃字洇著一片黑。
金麥抬起頭,小女孩兒雙手捧著糖,膽怯地看著她。
“你吃吧,我跟喜柱說好了,我們不分著吃了。”小丫頭衝牆頭那頭揚了揚頭。小小子從牆頭後跑出來,說:“對,我不分了,你吃了吧,這是她姑的喜糖。”
銀麥也這樣,她一不高興,就用藏了很久的糖討好她。看著小丫頭,金麥想起銀麥,眼淚噗嚕嚕地往下落。顯然,小丫頭嚇著了,她把糖扔在金麥懷裏,撒腿就跑。小小子也跟著跑,牆後的兩個也跟著跑,立刻,小孩子們沒了蹤影。
自家的兩間半房已經換成了小二層樓。不,是二層樓的空架子。奶奶最後一次打電話說她收了房錢就領著銀麥到城裏找她,奶奶說房子賣給了村東高旺家。高旺領著三個兒子在北京一建築隊當小工,學會了蓋樓房,要在村裏蓋。奶奶說:“將來,咱家的地盤是村裏第一座樓房。”奶奶電話裏還說:“咱家房賣了2000塊,房子長年沒修,賣這個價兒也值了。”
看來,這幾年,想在村裏蓋樓房的高旺父子們,隻在村裏搭起了二層樓的幾堵牆。幾根簡單的、類似城裏鋼筋似的鐵棍從二樓牆縫裏伸出頭,迎接著風吹雨淋。
兩間半平房雖然不在了,但最起碼院子還在。可是,銀麥去哪兒了?奶奶又去哪兒了?
正想著,就見幾個孩子簇擁著一位老太太走過來,老太太手裏捏著一把老牌,邊走邊說:“小崽子們,我剛摸了一把好牌,看看,毛驢、老千、九棍子,又是一副‘晌’,哎呀,起手就等口……”
抬頭,老太太看見了金麥。她看半天,“啊”了一聲。又彎了腰,低下頭又瞅,又“啊”了一聲。最後,她喊道:“你不是那個……那個……那個喬嫂子的孫女金麥嗎?”
金麥認出來了,老太太是鄰居二嫂的婆婆。金麥如同見到親人似的,她激動,甚至渾身顫抖。可是,她卻想逃。
二嫂的婆婆手很巧,畫啥像啥。村裏人納鞋墊畫樣子找她,剪窗花找她畫,繡花的樣子也是她畫。她是南方人,說起話來,南方話一陣兒,北方話一陣兒。那時候,她就是個老太太,現在,更老了,背駝得更厲害了。
論輩份,金麥該喊奶奶。
突然見到金麥,老太太驚住了,她張著嘴,似乎在找合適的話打招呼。
一愣神,老太太手裏捏著的蒲扇一樣的老牌嘩的一下散了。有幾張,被風吹出去很遠。老太太笑著喊:“小崽子們,快逮回來呀。”
幾個孩子抓蝴蝶似的捕那幾張牌,他撞你,你撞她,跑得東倒西歪。這一下,老太太掩飾住了驚慌,她“哈哈哈”大笑半天,眼淚都笑出來了。
老太太一把抓住那個小小子,說:“這是你金麥姑,喊金麥姑。”
幾個孩子一齊喊:“金麥姑。”
老太太在稍大點的小姑娘頭上摸了一把說:“她爹和你爹稱兄道弟,你得喊姐。”幾個孩子就亂喊開了,有喊姐的,有喊姑的。她們認不得金麥,金麥也認不得他們。出去這些年,她不知道,他們是誰生的孩子。
老太太笑得嗬嗬的,她憐愛地摸摸孩子們的頭,說:“一幫傻崽子。”然後,一把拉起了金麥。說:“這傻孩子,到家了不進,咋在石頭上坐著,瞅瞅這手,冰涼。”老太太把金麥的手攥在幹瘦的手裏,捂著,摸著。
老太太這麼熱心,金麥想,村裏人肯定不知道她從哪裏來,在玉城幹過什麼。也是,玉城離這兒多遠啊,也沒有齊村人在那裏打工,她的消息咋能傳回村裏?金麥的心鬆寬了些。她看了眼腿邊的提包,猶豫著該不該進去。她看著老太太渾濁的眼睛,說:“奶奶,我把這包不行放那……那樓上。”說著,她衝自家院子裏的小二層樓揚了揚頭。
老太太不解,說:“咋放了那兒?不拎家去?”
金麥隻好說:“這裏是……是我爹……”
“噢,是大侄子啊,是大侄子回來了啊。”邊說,她邊拎起了包,“回來就來家,咋還放在那空殼裏。”
還沒等金麥反應過來,老太太早抱著包走了。
老太太邊走邊說:“這年頭,有幾個想回村兒的?好容易回來了,就進家。”這話老太太是衝金麥說的。緊接著,老太太就低了頭,跟手裏的包說:“大侄子,多少年沒回來了呀,村裏人說起你,就跟叨咕(講故事)似的。回來就進我家,家裏沒人了,就剩我這個棺材瓤子了,還瞎講究啥,不講究了。你和我,也就隔著這麼一點距離了。”老太太邊說邊抹起了眼淚。
老太太一進家,炕上的三個老太太就叨叨:“孩子們拉你認個人兒,你倒好,悠閑得轉悠去了,是不是牌不好,不想……”等看見金麥,三人同時從炕上站了起來,站在炕上的三個老太太並沒覺得有多高。
金麥認出來了,三位老太太分別是:子興奶奶,二蛋姥姥,娟兒媽。
二嫂的婆婆揚了揚手裏的包說,“這是咱大侄兒,金麥領回來入祖墳的。”
“放炕頭,金麥爹愛熱炕頭,炕頭熱。”裝父親骨灰盒的包,被端端正正放在了炕頭上。看來,齊村人根本不知道爹咋死的,要是知道,能這麼敬爹?齊村人對惡人可是往死裏恨的。他們不知道爹是咋死的,就不知道她這幾年的情況,因為,她的去向和爹的死是連著的,這樣一想,金麥咚咚亂跳的心回到了肚裏。
二
幾個老太太管二嫂的婆婆叫“溫老太”。子興奶奶說:“溫老太,趕快,趕快給孩子弄吃的?”邊說邊下了地,鞋還沒穿上,又問金麥:“孩子,想吃啥?你說,想吃啥?”好像是,這是她家,這頓飯也是她做。
金麥說,“我想找幾個人,幫我把爹埋進祖墳裏。”
二蛋姥姥說:“急啥?先讓你爹暖暖身子,你先填飽肚子。再說,也不能時不時晌不晌地就埋了你爹,咋也得看個日子。”
溫老太說:“先吃飯,先吃飯。”說著就舀了半碗水倒在了臉盆裏,水剛把臉盆底淹住,她沾著水洗手,臉盆被銀戒子碰得叮當響。金麥知道,老太太挑水困難,隻能省著用。
娟兒媽一直盯著金麥,她慢騰騰下了地,腳踩在地上,不找鞋,眼光還停在金麥臉上,她的慢讓金麥發慌。終於,她說話了:“金麥,你……你出來了?”
金麥打了個冷噤。看來,她的事,村裏人都知道了。
溫老太狠狠地拍了娟兒媽一把,說:“從哪兒出來了?從那個……那個叫什麼……什麼……”想了半天,說:“傳銷,對,傳銷。你這人真是,還不出來,莫非還住在那個做壞事的組織裏?”
其他幾個都瞪著娟兒媽,二蛋姥姥推著她說:“快回去吧,小靈玉早餓了。”然後,她推著那位小丫頭說:“快去,讓你姥姥回家做飯去。”
看來,小丫頭是娟兒的孩子。
溫老太說:“金麥,你上炕頭暖和暖和,秋涼了,瞅瞅,穿多大點兒衣裳。快、快。”她邊說,邊往炕上推金麥。
聽溫老太的口氣,村裏人並不真正知道她這幾年去了哪裏,金麥臉上的羞紅在慢慢消退。
子興奶奶接過話說:“先問問孩子想吃啥?給孩子做順口飯,多少年了沒吃過順口飯了!”說著,自顧自抹起了眼淚。
金麥的心就一揪。“莫非村裏人知道自個兒去了哪裏?要不,咋知道她沒吃過順口飯?”
溫老太看金麥一眼,趕緊說:“咋不是,孩子出門在外,有幾個吃過順口飯?要不,都把家口帶走?你當他們是想老婆孩子了?還不是想那口順口飯?”調頭又問金麥:“想吃啥跟奶奶說,啊,在咱自個兒家,想吃啥奶就給做啥。像水水媽,對,你二嫂,人還沒回來,飯就在電話裏點好了,蓧麵餃子還要兩樣,一個是玻璃餃子包肉,一個是純蓧麵包山藥條、韭菜。他們一年回來那麼幾天,奶奶沒給他們做過重樣飯!快跟奶說,吃蓧麵餃子,還是烙白麵餅?”說著,還在金麥頭上摸了一把,像剛才摸娟兒的孩子似的。
金麥眼睛就潮了,順口說了一句:“回家真好。”說罷,想起了失蹤的奶奶和銀麥,想起了賣給高旺家的房子,想起坍塌的院牆。金麥的淚就流了下來,這一流,就沒止住。一屋子老太太跟著哭。溫老太哭著烙白麵餅,其他老太太哭著走了。
金麥哭著睡著了,她太困了,已經兩天兩夜沒睡覺了。
等睜開眼,隻見溫老太坐在自己頭跟前,眼睛溫和地盯著自己,手正一下下捋自己的頭發。炕上鋪著一塊方方正正的格油布,上麵放著一個蓋著草墊子的小鋁盆,裏邊放著的是白麵烙餅。兩個扣著碗的盤子裏,一個是炒土豆絲,一個是炒雞蛋。三隻空碗上整齊地擺著筷子,一隻碗放在爹的骨灰盒前麵。
兩人剛端起碗,就聽木門吱呀一聲。子興奶奶人還沒進屋,聲音就進來了:“溫老太,你個挨刀的,雞進了菜園也不管,你瞅瞅,把幾棵秋白菜攤了個遍。”她把一塊石頭扔進了菜園,幾隻雞噗嚕嚕奓著翅膀叫。
“你個老沒樣兒,活到這把年紀,也就能幹這麼點活兒了,攆個雞還屈了你?”溫老太笑著喝道。
子興奶奶一挑紗門簾進來,手裏端著一大碗。離老遠,就伸胳膊把碗遞了過來:“金麥,奶奶給你做了蓧麵餃子。”又盯著溫老太問:“二蛋姥姥還沒來?她說給金麥搓蓧麵去,看看,就是慢,出牌慢,說話慢,做個飯也這麼慢。”
她的話還沒落地,就聽二蛋姥姥在外麵喊:“溫老太,別讓金麥吃飽,我給她搓了蓧麵細魚魚,還燉了肉湯。”
人還沒進來,肉香味兒就飄了進來。金麥的淚又流了下來,她含著淚夾了一筷子土豆絲放在了爹的碗裏,子興奶奶把一個蓧麵餃子也放了進去。
二蛋姥姥和子興奶奶上了炕,盤腿坐在後炕,看著兩人吃飯。溫老太疑惑地說:“兩個棺材瓤子,不回去吃飯咋上了炕?等死呀?”
子興奶奶說:“吃過了,邊走邊吃的。你不見一大碗餃子少了個豁?”
二蛋姥姥說:“我也吃過了,先給二蛋那個小狼崽蒸了一籠屜,我跟著吃了,這是第二籠屜。”
二蛋姥姥說:“你們快吃,吃了咱再掛兩把。”
子興奶奶說:“不掛胡了,老牌金麥肯定不會,108將,她連李逵是毛驢還是老千也分不清。要耍咱就打幾把麻將。這個,年青人都會。”
溫老太嘿嘿笑著說:“合著你們是商量好了的。”
子興奶奶說:“天老長老長的,不耍兩把,一歪頭又睡了,到了夜裏,又得醒好幾遭。也給金麥解解悶兒。”
溫老太就瞪她一眼,說:“金麥有啥悶要解的?淨瞎說!你想耍就說你想耍。”說罷,悄悄地瞄了金麥一眼。金麥佯裝沒看著,但她心裏敲起了鼓:看來,村裏人知道她這幾年在哪兒呆著了,要不咋知道她心裏悶?她把一口飯送進嘴裏,低頭看身邊的包。
子興奶奶說:“噢,忘了跟你說,金麥,我回去翻了黃曆,後天早晨咱就埋你爹去。你爹也沒個男孩,時辰咱就別看了,你家祖墳遠,天不亮走,等走去也不早了。”
金麥問:“還沒找人挖墓呢。”
二蛋姥姥說:“這不用你操心,我讓二蛋找東頭劉瞎子去了,別看他眼瞎,他對誰家祖墳在哪兒,清楚著呢,清明那天,他摸著給好幾家祖墳燒過紙,對了,他還跟我說,你爺爺墳頭塌了個大坑兒,他給添了土。他說,村裏還有人,有人,就不能讓入了土的人淋了雨。你家,這幾年也沒人回來上墳,就那麼……”
她還要說,被溫老太的眼神堵了回去。
子興奶奶好像被咽進去的半截兒話卡住似的,她倒吸了口氣。隨後,嘮家常似的說:“我出來時把麵肥泡上了,晚上發點麵。金麥,明天跟你爹去奶奶家,奶奶給炸油餅。”說著,看了眼金麥身邊的包。
溫老太說:“這兩天,就讓金麥爹在我這兒吧。在我們陝南,人死了就埋在自家門口,死人和活人一樣對待。不像咱這兒,講究多,你們家都有孫子外孫,孩子爹媽出外打工,咱給人把孩子帶結實了,回頭有個頭疼腦熱,省得瞎猜。雖說金麥爹不會作怪,那也不能讓四五歲的孩子心生怕的念頭。金麥,奶這麼說你不見外吧。”
金麥說:“溫奶奶,我不想就這麼……就這麼放著我爹,我想吃了飯就把他埋了。都說人死了入土為安,我爹在外地擱了好幾年,我這心裏……”說著,又哽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