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作者:和曉梅(納西族)
我和小敏相識的那一年,在我的記憶中,有一個極其漫長的雨季。
在那一年的雨季裏,我們生活的城市裏,突然出現了一條巨大的花斑蛇,它總是突然地出現在人們不設防的視線裏,然後又迅速地消失,它引發了一個老人的心髒病,導致一個中年婦女神誌不清,還讓兩個少女患上了暫時性失語症,它讓我們這個城市的很多機構突然忙碌起來,比如電視台和報社、110指揮中心、120急救中心、大自然保護協會、熱愛動物極端組織,當然,最忙碌的還有來自民間的捕蛇者,這條大蛇華麗的皮和細嫩的肉看上去價值不菲,於是,隨處可見那些手拿鐵絲網兜或長柄三角叉,懷裏揣著麻醉槍的捕蛇者。他們騎著電動摩托,在城裏任何一個可疑的地方瘋狂地尋覓。
也許尋覓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特點,我可以向你保證,在這個城市裏瘋狂尋覓著的,絕不僅僅是這些忙碌的捕蛇者。
我和小敏第一次見麵是在一個既有陽光又有風的日子,我清楚地記得,在我的窗外,一棵枝葉茂密的銀杏樹猛烈地晃動,風把它投映在牆壁上的影子撕破,陽光又使它們複原。
那一天,在到達我的診所之前,公交車上的小敏經過一番接近執拗的掙紮,她對自己說:“今天,無論如何,我,不會在七星街西門下。”
七星街是本地最繁華的商業步行街,至少在當時是這樣的,我說的當時,指的是2010年。而七星街西門,正如你猜測的那樣,它是一個站。對於一輛行駛著的公交車而言,它隻是一個點,對於任何一個以各種方式經過這個地方的人而言,它依然是一個點,點,你是理解的。
這一番掙紮迅速地消耗著她極其有限的精力,使得她的意識逐漸模糊起來。關於自己發病的情形,小敏已經有了相當的經驗,因為她已經有了兩年的病史,她被診斷為更年期綜合抑鬱症,大劑量服用米氮平和賽樂特,但問題是她顯然還不應該進入更年期,這樣的病名讓衰老提前地降臨在她的身上。
在她的意識逐漸模糊起來的時候,她會努力地控製一種有可能變得清晰的東西,就像控製一種突如其來的痛恨。
而我,之所以能有這樣真切的感受,完全得益於小敏的精準表述,她是大學教師,思維縝密,表達清楚而富有深度。
小敏是來找美發師阿肯的。我見過這個美發師,一周之前他還住在這間房屋裏,我去看房子的時候他正在搬東西,他的眼睛始終被一部分染成棕褐色的頭發遮蓋著,我不大知道他長什麼樣,但無論如何,他是很年輕的。
這個我記不住長相的美發師曾經對我說:“你的頭發看上去很幹燥,沒有光澤,如果你做幾次倒模的話,會得到改善,你看起來就會更健康。”
“免費的話我可以考慮一下。”那時我的心情很不錯。
“我可以給你打折。”說完這個討人喜愛的大男孩就走了,他已經搬完了最後的東西,房間顯得很大很空,他留下的氣息在那一刻十分濃鬱,所以我一直開著窗,希望那種屬於發廊的氣味能盡快消散。
美發師阿肯和小敏之間,定然發生過一點什麼,這是我的猜度,顯然這種猜度是得不到證實的,我所能判斷的是,曾經有那麼短暫的一段時間,乘公車到七星街西門站,拐進街口,低著頭進入那棟門麵狹窄的建築幾乎成為小敏生活中的慣性,盡管她自己做了艱難的抵製,但抵製隻會加速慣性的形成。
而且,他們之間發生過的這點什麼,哪怕隻是意料之外的一點曖昧,都是他們不願意去麵對或承受的,所以,年輕的美發師阿肯不辭而別。當然,不辭而別隻是他習慣的方式,我隻是這麼猜度而已,但他的不辭而別在小敏這裏就成了另一種糾結。小敏如果是一個馬拉鬆運動員的話,一定是那個在心裏猛烈抱怨路途漫長但在腳下拚命追趕的人,她就是這樣的。
所以,小敏見到改頭換麵的房間裏坐著一個完全陌生的女子,而不是年輕的美發師阿肯時,她的臉上掠過一絲暗自慶幸,盡管這樣的表情轉瞬即逝,但還是被我看到了,我的一切猜度來源於此。
然後,這一絲暗自慶幸還來不及收攏,她的一張臉就布滿了突如其來的狐疑和恐慌,這是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有的表情,而她的眼睛裏則隱約閃爍著悵然。就在這短短的時間內,我看到了一塊錯綜複雜的暗斑,它附著在小敏的內心深處,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悄然生長。
在小敏到來之前,我已經坐在那個可以看得見窗外的位置,度過了一段完全靜止的時間。我的目光穿過了銀杏樹狹窄的空隙,失去了目的,也失去了方向,它好像熟悉了生活的無聊,又不急於擺脫。它虛弱但沒有明顯的焦急,在狹窄的樹葉間的空隙逗留,在素不相識的人群中來回逗留,仿佛就為了等待一個類似小敏的人。
所以,當小敏帶著灰白的神氣出現在我的麵前時,我並沒有驚訝,我們隻是在閱讀對方,而且,這種閱讀持續了一點時間,也許我們之間確實存在一種“氣場”,這應該歸功於當時還殘留在那房間裏的淡淡氣息,它是從一個美發師身上散發出來的,混合著燙發劑、染發劑、彈力素和吹風機的味道,或者還有頭發的味道。當然,這些味道是很淡的。
我和小敏之間注定會有一些聯係,在她保持著有錢人的優雅轉身離去時,我這樣想。
一場細小的雨降臨了。
在細小的雨開始降臨的時候,不知從何而來的大蛇悄悄地出現在某一條小河裏,貼著河底,緩緩遊走。它向河的兩岸看去,就像在找尋什麼。
小敏是我的第一個病人,也是我唯一的病人,因為我還是一個作家,在一家雜誌社工作,今天,20年後的今天,我依然清楚地記得,同時作為一個心理醫生和一個作家的時候,我背負了沉重的職業負擔,這一點你必須向病人說清楚,否則,這種行為就太接近卑鄙了。但你該怎麼解釋才最合理呢?於是,當我提到這個問題的時候許多人都會露出奇怪的神色,我完全可以理解他們因此產生的不信任,但在消除他們的不信任時我又顯得力不從心。
“這就是說你有可能把我寫進小說。”這是一個相同的問題,被不同的人問了很多次。“這是職業道德所不允許的,我盡量不這樣做,而且,我們之間還會有一個協議。”我必須實話實說,雖然他們如此低估我作為作家的想象力令我覺得恥辱,但還是盡力讓他們接受一點:一個作家和一個心理醫生就職業而言是並不衝突的。
可惜,大部分的人很難接受,他們本來已經存在太多的不安和壓力,一個有可能把你寫進小說的心理醫生隻會加劇這種焦慮。所以,我的門前一度冷落,而就在我的樓上,一個私家偵探的生意卻出奇地好。
他是一個走在街頭時很難辨別出身份的矮小男人,也就是說,他有時候什麼都像但有時候什麼都不像。為了符合一些顧客對私家偵探形象的預期,他會戴一頂奇怪的帽子,一旦戴上這頂帽子,他就必定會戴一副墨綠色的墨鏡,好像它們是孿生姐妹,不能分離。戴著帽子戴著墨鏡的私家偵探不時匆匆從樓道經過,表情嚴肅,目中無人,步伐堅定,像一個受過特殊訓練的特務,你會覺得他矮小的身體裏蘊藏著某種堅定的能量,這樣的能量會讓你聯想到一間陰暗潮濕充溢著血腥味的審訊室,而他就是那個在嚴酷拷打中說“打死我也不說”的那個人。
小敏是唯一不相信我是作家的人,她說你是作家,為什麼我不知道?我隻好告訴她,因為我是一個不出名的作家。小敏在我這麼說的時候露出一種不置可否的表情,用來表示她根本就不相信。
後來,在我那間小小的診所裏,在那些依然殘留著來自發廊的稀薄氣息中,我多次目睹了小敏的發病。那些氣息停止了消散,它們駐留在這裏,猶如房間的主人,我一直認為這是因為小敏的到來。
我第一次目睹小敏發病的那天,下著中等大小的雨,對於雨,今天,也就是20年後的今天,我寫到它的時候,像是隔著一個很長的夢,它停留在記憶某個溫暖而潮濕的地方。今天,我們多的是霧嵐天氣,一旦變天,四處都流溢著霧,天氣預報說這種天氣會持續一段時間。
透過窗戶可以看見從屋簷流淌下的雨水,就像一片銀白的簾,我們坐在水流淌的聲音中,姿態就像有所等待。然後,小敏接了一個電話,其實這是一個征兆,但我當時並不知道這是一個征兆。有了征兆的小敏和我一起持續著剛才那種有所等待的姿態,我們總是這樣地枯坐,好像這樣會使我們變得更加默契。
“從職業的角度而言,你不像其他的心理醫生那樣喋喋不休,這算不算好?”她曾經這樣對我說。“幸好,心理谘詢不是按照說話的多少來收費,不然我就該餓死了。”她這麼說的時候我開了一個玩笑,但我確實一點都不快樂,所以我們的笑聲聽上去顯得很空。
過了好一會兒,小敏說她很不舒服,她需要吃一點藥。我看見她在皮包裏一陣狂翻,掏出一個小藥瓶,她服藥的樣子就像一個貪婪的癮君子,又慌亂又熟練。她的臉變得潮紅,繼而又變得蒼白,然後又是潮紅,這樣頻繁的交替讓我覺得害怕,我的眼睛一定露出了恐懼和慌張。我說我幫你叫一輛救護車好嗎,但必須你來付費。在這裏,我沒有任何的矯情,因為任何一筆額外的開支都會讓我擔憂。
小敏不停變著顏色的臉上掠過一絲複雜的表情,像是在笑,盡管這是一種讓人生厭的表情,但也讓我稍稍放了心。“你就知道錢,你生命中還有沒有比人民幣更重要的東西?”也許是那些長時間枯坐的經驗,小敏和我之間開始出現這樣一些痛心疾首的玩笑話。“當然有,那就是美元。”我沒有撒謊,但小敏以為這又是一句玩笑,她的手虛弱地在空氣中揮了揮,像是在為這個玩笑做一個回應。
“我沒事,我沒事。”小敏一麵說沒事一麵拚命冒汗,在她的額頭上,我看見一些細細密密的水珠一點一點地從她的皮膚下擠出來,也可以認為是滲透出來,它們那麼辛苦地渴望蒸發,那麼爭先恐後,那麼絕情,像是早就厭倦了作為一粒汗附著在她的身上。非但如此,她全身的器官都好像變得不安起來,我真擔心它們會像那些想離開她的汗一樣,有一些非分的想法。
總之那一天我想得很多,盡管小敏反複重申她沒有事,但我的恐懼沒有因此而減弱,她讓我看到一種比疾病更可怕的東西,這種東西使她病入骨髓,任何藥物都將束手無策。看起來,她的病跟某種心理暗示有關,最要緊的是,她自己無法阻止這種暗示的降臨,相反,是她自己製造了這些暗示,當她越是恐懼的時候,這些暗示就越頻繁,小敏深陷在一種惡性循環中,如同一個沒有接口的圓,圓,你也是理解的。
那天,小敏恢複過來之後就離開了,她沒有向我提及那個蹊蹺的電話,她隻說在她發病之前看見了一座木質結構的房子,默立在一片銀白的水中,後來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了,隻有這間房子變得清晰,越來越清晰,清晰到她能看清裏麵的一束目光。
“真的,裏麵什麼都沒有,隻有一束目光。”
小敏讓我覺得寒冷,她走的時候挽起了她的包,那是一個昂貴的包,有著華麗的蟒蛇皮,即便在天陰的時候都會泛出貝殼的光澤,它會讓你覺得它還活著,與這個名叫小敏的孤獨女人形影不離。我送她消失在逐漸稀疏的雨中,那條冰冷的蛇像是纏繞在她的手臂上,回頭望著,朝著我的方向吐出它腥紅的舌頭。
回到診所,我又回到一種漫無邊際的空闊中,我的目光又陷入漂浮不定,遠處的那個公交站台,那個叫七星街西門的站台,在我的目光裏就如水裏的一座孤島。我沒有意識到站立了太長的時間,我還把手插在了上衣口袋裏,我的目光一度沒有方向,而這個姿態一直是我深深痛恨著的。
為什麼,我們總要跟自己的痛恨如此相似?
關於那條美麗的大蛇,當這個城市像沸騰的開水一樣談論著它的時候,我有一種感覺,有一天會與它不期而遇,當然,當時我並不知道我們之間居然會發生一些關聯,我隻是想為那種不期而遇的感覺寫一個故事。
但我遲遲不能動筆,我是如此疲憊,當我推開家門看見那個無論任何時候都必將佇立在窗前的身影時,我知道,我的疲憊是與生俱來的,它附著在我的身上,就如同那個遠眺的人將希望放在窗外一樣。
“我們吃飯吧!”所有沉寂在房屋裏的清冷此時都活躍起來,“吃飯”是我們的必修課,要是世上沒有吃飯這件事情,我們在這間活躍著清冷的房間裏還有什麼其他的事可以做。
我看見他緩慢地回過頭來,傾斜著肩膀,讓我覺得有一個無形的擔子壓在他的肩上,使他舉步維艱,他的纖長的手被珍惜地放在褲兜裏舍不得拿出來,就這樣踱到餐桌前。
曾經,我是多麼迷戀那雙纖細的手,迷戀它帶給我的細小溫度。有多少個濃黑的夜,它彈出的煙頭會在黑暗中劃出一個恍若流星逝去的弧,而我,對逝去竟會有如此狂熱的喜愛。
“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喜愛的生活。”他說。是的,我實在想不出可以反駁他的理由,盡管我覺得一個人一旦結了婚,有了妻子和孩子,就隻有權利選擇他們共同喜愛的生活。
“或者,你可以試著教一教孩子們,現在的家長都那麼看重素質教育,而你,又彈得那麼好!”
“我為什麼要去教那些庸碌的孩子?你根本不知道他們有多麼愚蠢,他們活著的唯一意義就是浪費物資。”
“但這樣可以改善我們家的經濟狀況啊!”就這一點我們周圍有那麼多的例子,我可以振振有詞地為他列舉。
“你覺得我們家的經濟狀況需要改善嗎?”有一種混合著猜度與鄙夷的表情開始從他的眼睛裏向外擴散,我隻好把湧到嘴裏的那句“為什麼不”嚼爛咽下去了,也許我應該把它們嚼得更爛一些,這樣就不會被那些堅硬的筆畫羞愧地支撐著胃了。我知道接下來他就會說:“你和那些根本沒有任何天賦的孩子一樣,讓人看不到希望。”
也許就是從那一刻開始,希望在窗外出現了,他的目光變得迷離而悠遠,有了可怕的穿透力,他能探及的遠處用我世俗的目光是永遠也看不到的。
相處一段時間之後,小敏有許多古怪做法令人生厭,但她是我的病人,至少在那時,我有強烈的欲望治好她,所以,我必須拿出足夠的信心和毅力來寬容。比如有一次,又是下雨,小敏逼迫著我冒著雨坐到她的車裏,而她則回到我的診所,她用蹊蹺的熱情要求我給她打一個電話,我照做了。
雖然我還是那麼愛錢,但我已經實在不好意思按標準計價收取她的費用了,她把我這裏當成一個固定的去處,而且從來不預約,好像知道我是一個不需要預約的心理醫生。她長時間地坐在我的對麵,身邊放著那個蟒蛇皮包,就像盤踞著一條冰冷的蛇。有時候讓我覺得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打完電話,小敏看上去氣色很好,晦暗的天氣反而使她顯得透亮,她幾乎是興高采烈地迎接了我。那一天,小敏依然沒有解釋為什麼讓我這麼做,我自然也沒有問,我所能判斷的是這其間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小奧妙,而她已經被它糾纏了很長時間。
那一天我們比較多地談論了美發師阿肯,小敏說她得病之前大把大把地掉頭發,不得不每周到美發店做護理,她就是在那裏認識美發師阿肯的;她說阿肯是個很認真的大男孩,做頭發的時候他的手指靈活得像在跳舞,她喜歡看他轉動剪刀的樣子;小敏還說那段時間她好像活在一種微醺當中,阿肯在她身邊工作的時候她會有一種輕微的眩暈感,即使不在做頭發的時候她也會有這種感覺;而且,每次,她說,阿肯會用手很輕地撥正她的頭,帶著欣賞的目光端詳鏡子中的他的作品,那時候,她覺得她就是為這個名叫阿肯的人誕生的藝術;小敏說……
總之,一切都是小敏說的。
最後她還說:“當然,我這樣也並不是說我愛上了他,你應該明白的。”
我想我是明白的。
但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個女人的問題:“你那次護理頭發一共花了多少錢?”“一萬多吧!”小敏很淡地說。“有沒有效果?”“效果?你為什麼要在意效果。”是啊,我為什麼要在意別人的效果?我在為自己脫口而出的市儈氣懊惱的同時,突然發現,窮人是很難理解富人的,如果是我,寧願頭發掉光也不會為一個根本不知道有沒有效果的東西花一萬塊錢,除非我瘋了。相反富人就很容易猜出窮人的心思,而且理解他們,因為富人也許曾經經曆過貧窮。
小敏寬容地保持了沉默,於是我說,沒什麼,隨便問問,跟治療無關。
那天,也就是小敏談論阿肯的那天,她停在我們樓下的酒紅色的車被人吐了一口痰,盡管被雨淋得七零八落難以辨別,但那仍是一口痰。
有一個神經受到刺激的老頭想找一個聽眾講一講與那條大蛇遭遇的經曆,他是從外地趕來的捕蛇者,據說很有名,但沒有人聽得懂他濃重的外地口音,這個絕望的老人穿著一件單車雨衣,在雨裏四處奔走,語無倫次,終於,有一個耐心的過路人聽懂了他說的話,他說他看到了那條大蛇的尾巴,它伏在樹叢中一動不動,於是他就把它拉出來,那條蛇絲毫也不反抗,而是回過頭看了他一眼,他看見它的頭上長了一對角,一對金色的角,所以他說這不是一條蛇而是一條龍。
說完了話的捕蛇者長舒了一口氣,把一口痰吐在小敏的車上。
除了正式上班,我的大部分時間都停留在診所裏。我必須得做點什麼,以此來推遲回去的時間,盡管每天必須推開那扇仿佛塵封了許多年的門,盡管每天還要對著我從來也看不見的希望說“我們吃飯吧!”但我寧願每天的這個時段來得晚一點,再晚一點。
那些年我的記憶似乎也被冷清占據著,每每想到它我的血液就像要停止循環,為了刪除它們我做過一些努力,而且,就我們這個年齡段的女人而言,有些努力是必須的。很多個夜晚,我們都在跟失眠抗爭,我在我們家逼仄的書房裏,被自己吐出的煙霧籠罩著的時候,小敏或許正將她的身體整個地浸泡在乳白色的熱水中,或者她在她們家寬大的房間裏走來走去,身上穿著華麗的絲綢睡袍。
有時候我的耳裏會傳來一段鋼琴聲,那是我的丈夫,在他自己的房間裏,他和他的希望互相陪伴。而我會閉上眼睛,這樣我就看不見那些從我的筆端流出的文字,它們在我的眼裏是那麼死氣沉沉。但我同時也將看不見一雙纖細而靈巧的手,它們的翻舞像是在那個幹燥的冬季等待一場不能降臨的雪。
我們都羞於描述自己的心情。
“所以說,小敏,你不要再無休無止地談論阿肯,他在你的生活中其實並不重要。”我終於厭倦了她的躲避,厭倦了這個把固執的氣息留在我的診所裏的美發師。“也就是說,阿肯這個人的存在,唯一的意義就是讓你意識到危險,危險,我說對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