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盛京城的氣候不同往常,立秋過後,陰雲不開,接連下了十來天的大雨。城中平地積水,街巷成河,就連包裹著鐵皮和銅釘的八座城門也都關不上了,順著城門洞子嘩嘩地向外流淌著渾濁的泥水。盛京城裏亂了陣營,商家買賣無心開業,擔夫腳力無處打工。米麵鋪裏的糧食,崩著高地漲價。柴草市裏更是空無一人,憑你拿多少錢也買不到東西。最讓人們擔心的是城外那條渾河,滔滔的洪水由山裏湧來,到了盛京城南的開闊地界,再添上城中流出的積水,使整條河都變成了狂暴的猛獸。浪濤翻湧,滾滾而瀉,呼嘯的水聲日夜吼叫,讓城裏的人們聽得提心吊膽。有幾天南風猛烈,風助水勢,小山一樣高的浪頭,就像衝鋒陷陣的隊列,一浪蓋過一浪地撲打著渾河北岸。有幾處洪水漫過河堤,倒灌到城牆腳下,瞧那架勢,隨時都可能牆毀城陷。有些人家抗不住驚嚇,扶老攜幼逃出城去,到城北或城東的山上落腳。還有些人家收拾好財物,四處打探消息,隨時準備棄家而走。滿城的人們都在傳說,這是天怒神怨,要毀掉盛京城。
"中和福"茶莊的李掌櫃,這幾日心亂如麻,坐臥不安。生意不好倒是其次,他最擔心庫房裏存放的百十擔茶葉,那都是些嬌貴的東西,最怕潮濕,更不用說渾河的洪水湧到城裏來了。如果那樣,這個茶莊隻有關門倒閉。他早飯沒顧上吃,到庫房裏查看一遍,跟夥計們將堆放的茶葉包,搬到新搭起的架子上。又打開幾個包箱,查驗有沒有潮濕發黴。忙完這些已經是小晌午了,他離開庫房,站在店鋪門前的台階上,看著滿街流淌的泥水暗自發愁。平日擁擠喧鬧的四平街,冷清得像是荒郊野外。稀稀落落的行人都是神色不安,舉著紙傘,挽起褲腳,沿著路邊來去匆忙。偶爾有騾馬車駛過,輾壓得積水嘩嘩作響,不住地將泥水濺到兩邊店鋪的門窗上,星星點點,條條道道,像是剛學會拿筆的頑童塗抹出的畫紙。這時一輛騾車駛來,水花飛濺。李掌櫃慌忙躲避,那輛騾車卻在他身邊停住了,車簾掀起,裏麵坐著"萃華樓"大掌櫃。他顧不上抱歉,也沒打聲招呼,開口便說:"李掌櫃快到車上來說話。"
李掌櫃見他神色不同平常,知道有事要說,小心地走下台階,跨到騾車上。一聲鞭響,騾車繼續駛去,大掌櫃坐穩身子說:"渾河的水快要漫過堤壩了,盛京城危在旦夕。商會的人都在知府衙門,懇請黃知府招人護堤。咱們也去聽聽,萬一有所閃失,心裏也好早做準備。"
李掌櫃仰麵唉了一聲,心裏更加煩躁不安。
黃浩田原本是不打算招人護堤的,他認為夏天才修好的大堤,比老堤又高又寬,即便是今年秋雨連天,也無大礙。再則招人護堤,勞神勞力,於自己沒有什麼益處。這一拖就是好幾天,等到商會的人找上門來,河裏的水情已經很危急了。打發走商會的人,黃浩田呆坐在書房,兩眼望著房棚,想出了一個萬全之策。何不將招人護堤之事,推給白仕宦去做呢?他身為奉天知縣,也有守護一方的責任,誰也不會說自己在推脫。如果他護不住大堤,責任在他,自己全無幹係,還可借機免去他的頂戴。如果他護住大堤,反手找一個處理不當,空耗錢糧的借口,還是照樣可以免去他的頂戴。想到這裏,他暗自一笑。這個白仕宦處處袒護神針王,屢屢不遵上命,這場秋雨正是天賜良機,讓自己一掃胸中積怨。他起身喊來那位複州師爺,倆人斟酌再三,寫了一紙公文。上麵都是一些含糊話,反正守護一方的責任落到了白仕宦的頭上。黃浩田拿出知府大印蓋在上麵,讓人送到奉天縣衙門,他的公幹便算完成。
白仕宦接到公文,把那幾行文字看了一遍,覺得那上麵的話,說了像是沒說,沒說又像是說了,倒是那方大印真真切切地蓋在上麵,紅紅的一塊,占了小半張紙的地方。他想了想,莞爾一笑,知道自己的七品小官算是當到時候了。晚上回家,他把事情跟吳清月說了,吳清月跟著愁苦,輕聲勸說:"找個借口,把事情退給他黃浩田不行嗎?咱也落個清靜。"
白仕宦說:"咱不能這樣想,這幾天水情緊急,真要是衝進城來,盛京城不就毀了嗎?到時遭難的還是商家百姓。"
吳清月不解地問:"咱總不能拿條繩拴住自己,給黃浩田去拽吧。"
白仕宦說:"我沒去想黃浩田,他願咋辦就咋辦,隨他去吧。"
吳清月又問:"你怎麼打算?"
白仕宦說:"有他這紙公文,我正好假戲真唱,他說糊塗話,我偏明白聽,先招人護堤,保住盛京城再說。"
吳清月憂傷地說:"你自己找絕路,這又是何苦啊。"
白仕宦說:"我不是自己找絕路,而是我應該走這條路。當初我到盛京城時,神針王曾問過我,什麼樣的官算是好官,我告訴他,隻有心係蒼生的官才算好官。今天為這座盛京城,為城中百姓,我白仕宦死又何妨。"
吳清月見沒勸動白仕宦,輕歎口氣,滿懷憂慮地說:"有誰明了你這片心呢。"
白仕宦坦然地說:"天地間自有曲直,人心中能辨善惡。"
第二天白仕宦早早起來,要去城外招人護堤。臨出家門時,他拿出一封信,交給吳清月說:"這是我寫給神針王的,你代我交給他。咱們的得兒生他的是我,救他的是神針王。一兒兩父,有神針王在,我也放心啦。"
幾句話說得吳清月摸不著頭腦,她隱約有一種不祥的感覺,望著丈夫遠去的背影,竟然流出了兩行淚水。
聽說奉天知縣白仕宦招人護堤,盛京城中的商家百姓都緩了口氣,人心也安定下來。渾河大堤上頭兩天諸事順利,幾處漫過河堤的洪水,也都被護堤的民夫堵了回去。當到了第三天中午,隨著一陣疾風掃過,河中洪水驟然上漲,遄急的水流像野馬一樣咆哮而瀉。南風勁吹,推著浪頭撲向北岸大堤。不斷有塌陷的泥土砸向水中,發出驚人的聲響。護堤的民夫全都緊張起來,奔跑著將砂包石塊投向危急的地方。
知道大堤險情後,白仕宦忙跑到堤上察看。一條又高又寬的大堤,竟然經不住洪水的拍打,鬆軟的像是豆腐渣。他找來幾個護堤工頭詢問,工頭們七嘴八舌地抱怨說,新修的大堤瞧著好看,實際不頂用。該夯實的地方沒夯實,該用塊石的地方用碎石,該用葦笆的地方用草簾,要是河水再大些,不出事那才怪哪。白仕宦頓時明白了,黃浩田主持河工時,欠下一大堆貨款工錢,誰能一心一意地來修這座大堤。可事到如今,說這些也無用,要緊的還是先護住大堤。正在大家談論時,突然一聲巨響傳來,驚駭得眾人都止住嘴巴,忙抬頭望去,見到不遠處的大堤,被洪水衝開一道口子。洶湧的洪水卷著泥土,正向堤外奔瀉,發出的吼聲驚天動地,撼人魂魄。洪水就像一雙有力的大手,在決口處撕扯著大堤。衝出堤外的洪水揚起一人多高的浪濤,卷走所過之處的柴草樹木,像是一路大軍,浩浩蕩蕩直奔盛京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