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鳳接到娘的電話時,外麵還黑黝黝的。娘問,小龍是不是住你那兒了?
大鳳說,沒有啊。他沒回家?
娘說,一黑都沒回來。
大鳳說,我問問小鳳,是不是趕集沒回來,住小鳳那兒了。
西屋的閔輝也醒了,媽,誰沒回家啊?
大鳳怪兒子,深更半夜的,你咋還沒睡?
大鳳這一通電話把一家人都鬧醒了,還以為人家一直都沒睡呢。大鳳天生嗓門大,不會細聲細語地說話,連說夢話都吵死人。旁邊的閔淮東睜大眼睛看著大鳳,等著大鳳說點啥。
大鳳一邊給小鳳撥電話一邊跟閔淮東說,小龍一夜沒回家,可能住到八裏店了。小鳳的手機裏傳來的是冷冰冰的錄音,你所撥打的電話已經關機,我們將以短信的形式通知機主。大鳳耐著性子聽完,才摁斷紅色的結束鍵。看看手機,四點鍾不到。再給二鳳打,二鳳也沒開機。大鳳重又給娘打過去,甭操心,肯定是住他三姐那兒了。
天亮的時候,二鳳小鳳的電話一個個回過來,都說沒見小龍。小鳳說,小龍夜兒個是來八裏店趕集了,可吃罷晌午飯就回去了呀。大鳳心裏有點不安,小龍可是很少在外麵過夜的。一麵還安慰自己,指不定住到哪個朋友家裏了。
打開門,雨住了,天依然陰沉著。都幾天沒見太陽了,老天爺跟頑皮的小孩一樣,總是趁人不防備的時候偷偷地滴上幾陣。聽說上邊下得大,河裏的水都泛黃了,快淹住橋了。大鳳忍不住,給親戚們一一撥了電話,語氣淡淡的,生怕人家擔心小龍有啥事。到了半晌午,還是沒有小龍的消息,大鳳又給二鳳小鳳打電話,讓她們分別找小龍的同學朋友問問,看小龍是不是在他們那兒。
晌午吃飯的時候,大鳳問女兒,燕兒,你哥又野哪兒去了?
閔燕說,看死人去了吧?說是尚灣那兒淹死一個人。
大鳳心裏咯噔一下,難道……大鳳罵自己神經,亂想。吃過飯,還沒見閔輝回來,大鳳推出自行車,說是去找找閔輝,出了門就直奔尚灣。大鳳嘴上不敢承認,她去尚灣其實是想看看那淹死的人是不是小龍。尚灣離王畈不遠,騎車子也就十幾分鍾。大鳳沒有走大路,朝西走沿河的小道。王畈前後這十幾個村,以前都是緊靠淮河的。1968年,淮河水溢上了岸,河邊的村莊都淹了。大水過後,政府將沿岸的村莊都向東移了500米,淮河岸邊,視野就開闊了。即使是陰天,一眼也能看幾裏遠。遠遠看去,淮河就像一條白色的披肩,斜斜地披在淮河沿岸的這些村莊身上。到了尚灣那兒,披肩折成直角,朝東揚長而去。走近了,才發現並不是真正的直角,甚至連角都不算。天長日久,河水衝過來的沙土在尚灣這個拐角淤積成了一個弧形的河灘。尚灣人生怕淮河水再把這弧形的河灘衝走了,栽下大片的楊樹固土。夏天一漲水,河灘一片白茫茫的,楊樹猶如生長在水裏。
圍觀的人裏沒有閔輝,大鳳並沒有多少意外。大鳳戰戰兢兢地朝河裏瞄了一眼,一具光溜溜的男性屍體被幾棵楊樹擋住,看著瘮人。屍體的肚子挺得老高,像鎮上的領導。大鳳打了個寒戰,無端感覺到身上襲來一陣寒意。不過,總算放下了心。再說了,雖說淮河漲了水,擱到從小到大泡在淮河裏長大的小龍身上,算得了啥?
娘又打來電話,問大鳳在哪兒,小龍的手機咋老是關機。
大鳳心裏更加緊張,惴惴地說,可能是沒電了吧。
好在娘沒有再問大鳳在哪兒,就掛了電話。娘要是再追問起來,大鳳咋回答?要說是到河裏看淹死的人,娘還不擔心死了。
大鳳不喜歡看熱鬧,河裏哪一年不淹死人?正要騎車回家,發現河水把屍體又衝變了個角度,臉朝向了岸上。這一下,大鳳心裏一下子空了。像是小龍。大鳳把車扔到地裏,近前瞅了瞅。不錯,是小龍。自己的弟弟小龍。
大鳳呆了會兒才穩住自己,轉向那些看熱鬧的人,幫幫忙,把我弟弟撈上來。說話的時候,大鳳像是凍得不輕,哆哆嗦嗦地,身子發抖。
看熱鬧的半大孩子居多,應該都是尚灣的。別看這些半大孩子平時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要真讓他們下去撈一具屍體,還沒一個有這膽量的。大鳳急得跪下來,我是上頭王畈的,行行好吧。
看熱鬧的一起往後縮。屍體離岸還有十幾米,竹竿樹枝都夠不著。大鳳給自己的男人打電話,淮東,你快過來,小龍不好了。閔淮東問,咋不好了?大鳳一個勁地說,小龍不好了,你快找幾個人來。掛了電話又給二鳳小鳳打,小龍找著了,淹壞了。大鳳生怕二鳳小鳳她們問小龍咋個淹壞了,還好,她們啥也沒問,隻說馬上就到。
大鳳打電話的時候,已經有人下去撈小龍了。小龍的肚子被水泡得鼓脹脹的,大鳳本來就貧血,一看弟弟這個樣子,還沒等哭出來就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河灘上已經站滿了人,二鳳小鳳木呆呆的,傻了一樣。二爹小爹也都來了。爹弟兄三個,在王畈也算是大家族了。閔淮東說得報案,小龍額頭上有淤青,不像是淹死的。大鳳才醒過神,趕緊報案。就有看熱鬧的說,夜兒黑就報案了,派出所的人來了又走了,說是淹死的。沒人願意下去撈人,人家也不管。
二鳳也醒過神來,報案,報給縣城刑警隊。
天快黑的時候,刑警隊的人來了,鎮上派出所的王所長也來了。又不是第一現場,警察隻拍了幾張屍體的照片。
王所長說,有兩種可能,或者是自殺,或者是意外溺水。
二鳳不樂意,你們警察不調查咋能亂說呢?他憑啥自殺?你給我們說說。
王所長說,我們隻是推斷。他殺的可能性小。
小鳳說,可能性小不等於沒可能。要是淹死的,額頭上咋會有淤青?衣服咋也沒了?
王所長說,活水裏淹死的人,衣服通常都被水衝掉了。至於額頭上的淤青,也可能是落水後碰到什麼堅硬的物體造成的。
二爹覺得警察還是有道理的,二爹提醒二鳳她們要保持冷靜,聽警察的。一邊吩咐閔輝閔燕回去照顧好姥姥。
王所長看出來了,現場當家的就是這個被人叫做二爹的老漢。王所長跟二爹說,你要是同意的話,我們現場作個屍體解剖,看看到底是什麼原因造成的死亡。
二爹跟大鳳她們商量,說人也死了,警察的意思很可能是意外溺水,咱要是解剖的話,連個囫圇身子都落不到。
二鳳說,我看還是讓他們解剖,咱至少得知道小龍是咋死的吧?
小鳳也說,二爹,咱不能圖個囫圇身子就讓小龍不明不白吧?
二鳳小鳳都眼淚巴巴地,二爹也就沒有再堅持。法醫解剖的時候,大鳳她們站得遠遠的,不敢看。法醫的刀子劃開小龍身體的聲音順風傳過來,嘶嘶的,聽起來並不陌生,有點像過年屠戶解豬肉的聲音。大鳳的身體越抖越狠,好像河坡地裏不得不向風低頭的楊樹苗。小鳳過去摟住大姐。二鳳本來跟小鳳立在一起的,小鳳走了,剩下二鳳形單影隻的,也上去跟大鳳小鳳她們擁到一起。三棵楊樹苗綁到了一起,身子就直起來,風也奈何不了她們。
解剖完,警察就走了。二鳳看著小龍被簡單縫合的身體,眼前陣陣發黑。不知道誰遞過來一床棉被,二鳳接過去,開始用棉被輕手輕腳地裹屍體。小龍,別怕,二姐給你蓋被子哩。
人死在外麵是進不了家的,小龍的屍體隻能擺在當院裏,上麵搭個棚子。娘的身體本來就不好,突然看到運回來的是小龍的屍體,一下子就昏了過去。小鳳想,要是爹還活著,看到小龍死得這樣不明不白,非氣死不可。
男人們用溫水給小龍擦洗好身子,菊花和小鳳給小龍穿衣服。小鳳想起小時候,小龍每天早晚的衣服都是小鳳幫他穿幫他脫,也不知道啥時候小龍就長大了,大到知道姐姐是個女生了,穿衣服脫衣服開始避著小鳳。那時候,小龍還是一個小孩子,而如今,躺在地上的小龍個子比自己高多了。
做完這一切,天已經黑透了,大鳳二鳳小鳳進堂屋找娘。堂屋裏漆黑一片,小鳳打開燈,娘一個人不聲不響地坐在黑暗中。娘的臉上掛滿淚水,卻沒有哭出一聲。大鳳二鳳小鳳早已經拖家帶口,為人母為人妻了,能體會到娘老年喪子的痛苦。姊妹三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不知道該咋安慰娘一句。
閔淮東做好飯,在外麵喊吃飯,四個女人沒有一個人吭聲。娘有氣無力地說,都去吃飯吧。
二鳳說,娘,你也去吃點,下麵還有好多事呢。大鳳小鳳也跟著勸。
娘說,小龍這樣睡到當院裏,我吃得下?
小鳳說,娘,你放心,我們不會讓小龍走得不明不白的。
大鳳也說,警察會給咱一個說法的。
娘抬眼看看小鳳,小妮說得對,不能讓小龍走得不明不白!
第三天,王所長送來化驗結果,說是淤青並不是鈍器所為,無法確定他殺。死者平時跟誰有過節嗎?
大鳳粗著嗓子問,啥過節啊?
王所長說,比如跟誰打過架,吵過架。
過了一會兒,幾個女人同時說,沒有。
小龍是兄弟姐妹幾個中最小的一個,又是男孩子,受寵是必然的。但是小龍沒有一點老幺的驕寵氣,小時候就幫家裏放牛,割豬草,打柴,家務活樣樣都幹,三個姐姐都很喜歡他。小龍的脾氣相仿三姐小鳳,麵麵地,處處讓著別人,哪會跟人家吵架打架?
王所長說,你們好好想想,最近死者有什麼反常沒有。
一家人就開始想,想了半天還是沒有想出來啥反常。王所長把小龍的老婆菊花叫到車裏,問她最近有沒有和小龍生氣,甚至問到菊花床上的事。菊花沒覺得有啥難堪,一五一十地都跟警察說了,菊花希望警察能快點找到凶手。警察走的時候,大鳳發現王所長很不高興。
算起來,屍體已經放了四天了,還是沒有結果。二爹說,其他的事以後再說吧,還是先埋人,入土為安。明個兒都第五天了,再不安葬哪還有啥好日子?二爹和小爹都是爹的兄弟,爹一走,二爹就成了這個家族中主事的了。大鳳想搞清真相再安排小龍的後事,二爹小爹不依。大鳳她們雖說也姓王,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哪有說話的權利?大鳳隻好讓二鳳趕緊回鎮上派出所再打探打探情況。
到了派出所,王所長說,刑警隊說了,調查發現死者為人平和,沒有結下什麼生死之仇,解剖也沒有找到外傷致死的證明,初步可以排除他殺。雖說死者沒有自殺的動機,失足落水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的。我們推斷,死者很可能在趕集回來的途中從橋上意外失足落水而亡。
王畈這一片,趕集都去八裏店。八裏店不是王畈的行政主管鄉鎮,主管王畈的鄉鎮離王畈十幾裏路,太遠。八裏店屬另外一個地區,在王畈的西麵,過淮河再翻過一座小山就到了。聽起來又渡河又翻山的,其實很近,就是路不太好走。不過,走慣了也不覺得難。淮河在這兒,既是兩個市的分界線也是兩種地形的分界線。淮河以西,是一座一座的小山包,以東則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從前渡河靠船,一隻渡船從東到西,得十幾分鍾。最近幾年,一到枯水季節就鋪橋。河裏下樁,上麵鋪上木板。雨季來臨之前,再撤掉。橋麵將近一米寬,小龍能“意外失足落水”?
大鳳在電話裏聽了二鳳的彙報,急了,騎車就朝鎮上跑。到了派出所,大鳳拉著二鳳給王所長他們跪下,求你們好好查查吧,橋那麼寬,小龍哪能意外落水呢?小龍會水,就是落了水也不會淹死的。小龍這樣不明不白地走了,是兩條人命呢,娘也活不下的。求你們了!
王所長扶起她們,不是有句土話嗎,河水淹死的都是會水的。這樣吧,我們發個協查通報,看能不能找到啥線索。
二鳳回來跟二爹小爹商量,看能不能再等兩天,等警察那邊有了結果再葬人。二爹他們不同意,警察咱都不信還信誰?原本解剖就不應該的,好歹也落個囫圇身。這下好了,解也解了,你們還想咋折騰?小鳳說,二爹,不是我們折騰,是小龍的死疑點太多。小龍也是你侄子,你就忍心看著你侄子這樣不明不白地走了?二爹說,事情呢,該查還得查,也不在乎這兩天。咱這邊呢,人還是得趕緊埋了。再不埋,對老一輩小一輩都沒啥好處。
夜裏,親戚都散了,隻剩下大鳳二鳳小鳳陪娘坐在當院的一角。這幾天,娘一直沒有咋吃飯,老是在絮叨小龍的好。娘說,小妮,你還記得吧?那次你在學校受欺侮了,小龍不問青紅皂白就去跟人家打了一架。小鳳咋不記得,小龍當年才十歲,哪能打贏她初三的同學?娘不用多說,三個姐姐哪個不清楚小龍的好?小龍從不直接討好姐姐,小龍討好的是姐夫,把姐夫討好了,姐姐的日子不就好了?三個姐姐嘴上不說,心裏明鏡似的。小龍聰明著哩。
小龍的兩個孩子大昌小慧在當院裏繞來繞去,大昌偎著白布蓋著的小龍身子,我今兒黑跟爸爸睡。小慧拉著大昌的衣襟,討好地央求,哥,咱倆跟爸爸睡吧?
娘聽了孫子孫女的對話,嗷的一聲哭開了。大昌小慧一個五歲一個三歲,說出的話撕人心裂人肺哩。五天來,娘還是第一次哭出聲來。娘的哭聲像是一個瓶蓋,瓶蓋一拔掉,哭聲就連成了一片,大鳳她們怕娘一個人哭得孤單哩。屋裏的男人任由她們哭,都四天了,院子裏一直哭聲寥寥,哪像個辦喪事的樣?哭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心裏興許會好受些。說起來,這院子裏哭來哭去的都是菊花,大鳳二鳳小鳳她們倒是很少哭。哪有時間哭?來回在派出所和王畈之間奔波,一邊處理喪事,一邊還想爭取警察的介入。
二
五更天,開始出棺。這口棺材可是讓王畈人開了眼界,3000塊,大鳳二鳳小鳳一人湊了1000。買回來的時候,村裏人都說太貴了。娘說,小龍命苦,幾個姐就算再疼他最後一次吧。大鳳她們也是這樣想的,姐弟一場,弟弟走到了前麵,姐姐還不該盡點情意?
抬棺也是有講究的,一般得由晚輩來抬。二爹頭天就把人挑好了,本家的六個堂兄弟。出院門的時候,有一個小兄弟低聲嘟囔了一句:“咋恁沉啊!”要說呢,挑的都是身強力壯的,六個小夥子抬一個人還不很輕鬆?可偏有人會覺得死沉,肩膀壓得齜牙咧嘴。迷信的說法是,抬棺者中有人跟躺在棺材裏的人活著的時候沒處好,或者,死者不願走。小龍恁好處的一個人,跟自己的堂兄弟有啥擱不好的?小鳳愣了幾秒鍾,趁棺材落下摔老盆的當兒按住了棺材頭。今兒個不能葬,小龍不願走呢!
二爹他們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個時候小鳳敢站出來阻攔。小鳳的性格跟長相差不多,溫吞吞地,從來就沒有在人前講過自己的啥想法。就拿坐公交車來說吧,要是旁邊有人開了車窗,小鳳哪怕是感冒了也不會張嘴要求人家關上窗戶。小鳳心裏想的是,再忍一忍,反正要不了多久就要到了。大鳳呢,比小鳳又直接一些,她會粗著嗓子嚷嚷著冷,讓人家關上。人家要是不關呢,她也不會強求。四十出頭的大鳳身體稍微有點發福,一張嘴聲如洪鍾,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多強勢呢。其實呢,大鳳膽兒也很小,是那種有嘴無心的農村婦女。這個節骨眼上,二爹要想控製好場麵,得先震住小鳳,連小鳳都震不住,大鳳二鳳就更不用說了。二爹惡狠狠地罵道,這是我們王家的事,跟你個出了門的妮子有啥關係?滾一邊去!
小爹也在一旁給二哥壯王家的威風,死妮子,快滾一邊去,別誤了時辰!
二爹他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罵小鳳。小鳳這個侄女,是三姊妹中最聽話的,要是一時不聽話,隻需木著臉罵她兩句就好了。哪知道罵完小鳳,二鳳也上來了。二鳳心裏本來就疙疙瘩瘩的,小鳳一出來,二鳳也從後麵擁到棺材前,護住了棺材頭。大鳳開始沒有站出來,是想著頭天都說好的事,咋能又節外生枝呢?見二鳳小鳳兩個小的都站出來了,也隻好走上前,三姐妹一齊按住了小龍的棺材。
二鳳說,二爹,你們姓王我們也姓王啊!小龍是我們弟弟,你說我們該不該管?
二鳳一上,二爹的語氣就軟了下來。二鳳可不像大鳳小鳳,脾氣倔著哩,平時說話就跟打人一樣。二鳳當姑娘時二爹就說,二妮子名字叫錯了,應該叫王熙鳳的。後來嫁到鎮上,回到娘家說話做事就更顯分量。
吵吵嚷嚷地鬧了半晌,誰也不讓。娘過來說,時辰已過,算了,再擇日子吧。二爹小爹明知大嫂是向著大鳳她們,也沒辦法,氣咻咻地走了。好,小龍的事我們不管了,由你們幾個頭發長見識短的婦人鬧去吧!
小龍的棺材重新放回當院裏,大鳳她們正兒八經地開了一次家庭會議。
會當然由老大主持,大鳳這輩子還從來沒有主持過啥會哩。大鳳說,二爹小爹他們不管也就算了,還是咱姊妹三個的事。先得定下小龍到底是自殺、他殺還是失足落水,再就是小龍的後事。再過兩天就是第七天了,得趕緊拿個結論出來。咱這兒的規矩你們也都知道,人死後三天、五天最遲七天就得下葬。
大鳳小心地提出了自己的疑問,小龍跟人家無冤無仇的,興許,真是他自己失足落水?
二鳳不同意,那橋恁寬,多少年也沒見誰失足落水過。再說了,水也不算急,就算是失足落水還能淹死小龍?
其實大鳳自己也不相信小龍會失足落水,警察說多了,大鳳就有點兒懷疑自己先前的判斷了。
二鳳的男人羅銀問菊花,小慧媽呢,你有啥想法?
菊花跟小龍一樣,綿綿軟軟地,沒有主意。但是菊花絕對不相信自己的男人會自殺,小龍憑哪樣要自殺?不吵不鬧的,又不像城裏人,想得太多會抑鬱。
議來議去,還是找不出小龍自殺或失足落水的可能性。小鳳說,要是小龍的事不搞出個子醜寅卯來,咱娘那兒也沒法交代。人死入土為安不假,小龍這樣不明不白地入了土,還不讓人家笑死?連二爹都笑咱們是一幫沒見識的婦人,辦不成啥事。
早些年,這個家裏隻有大鳳二鳳三鳳三個女孩,在王畈一直不受人待見,就連二爹小爹說話也不把爹放眼裏。家裏沒有男孩,勢單力薄不說,擱農村的話說就是絕了後。大鳳二鳳三鳳的娘死了,爹又給她們娶了個後娘,也就是現在這個娘。後娘不負眾望,到底給王家生了個兒子,大鳳二鳳三鳳人前才算揚眉吐氣。兒子沒有按三鳳的序號朝下排,叫小龍,龍鳳都有了,爹才算像個男人了。三鳳呢,也改名叫小鳳,爹的意思是這就是最後一隻鳳了吧。小龍五歲時,爹就病死了,王家一直由幾隻鳳們來撐著。雖說是同父異母,姐姐們可從來沒有把小龍當外人看。小龍一死,王家的天就塌了一半。
羅銀說,小爹前天還偷偷地問我,小龍是不是跟誰擱下仇了。
二鳳說,小爹還算客氣的,二爹直接就跟人說,警察都說了,小龍是淹死的。死妮子們偏不聽,好像她們比警察都厲害。小龍老實不假,哪個能保證他在外麵不吃腥?電視書本上這樣的事兒多了。
大鳳說,誰的嘴咱也管不了,咱隻有抓緊把小龍的死理出個頭緒才能堵住他們。二爹他們說得也對,人還是得先安葬。四五月間,天一晴就會有味。
閔淮東也附和,反正不能再放了,再放就會化掉。
小鳳說,就這樣入土了,二爹小爹才笑哩!不如把棺材放到河坡裏,先不入土。中不?等啥時候有了結論再說。
大鳳說,風吹日曬的,能中?
娘進來,見一屋子人誰都不吭聲,就說,其實,小龍有你們姐幾個,黃泉之下也會滿足的。這麼好的瞌睡籠子,咱王畈老支書死的時候也沒睡上啊。你們姐幾個該做的都已經做了,算了吧,小龍他無情,撇下咱們不管,就讓他自己先去享福吧。咱活著的人還得想法子活著,安排好小龍,你們也該回去清靜清靜了。
娘把小龍的死說成是享福去了,大鳳她們幾個聽著更不是滋味。農村裏養老送終都是兒子的事,女兒隻是意思意思。小龍一個人送走了爹,娘又老是病,掙的錢都花在了娘的病上。但小龍從無怨言,也沒有向幾個姐爭過啥長短。大鳳二鳳小鳳無論啥時候回娘家,哪次不是殺雞割肉地侍候著?這樣的弟弟居然被人殺了,村裏居然還有流言說是情殺或得罪了仇家。
眼看著就七天了,姊妹幾個還沒有頭緒。小鳳心裏一急,一下子從椅子上出溜下來,跪到娘麵前。娘,閨女還是不比兒啊!
娘說,聽妮說的,都是自己的孩子,咋能這樣說呢。說是說,眼淚還是線一樣落下來。
大鳳見狀,也跟著小鳳跪下,娘,你放心,小龍不會這樣不明不白地走的。
二鳳沒跪,二鳳悲憤地發誓,一定得給小龍一個說法!
閔淮東怕嶽母娘傷了身子,把娘扶到外麵。
小鳳擦幹眼淚跟兩個姐姐說,我們以後過得咋樣現在說不了,但至少我們還完完整整健健康康地活著。眼睜睜地看著小龍的案子破不了,將來咱就是頓頓吃肉也吃不出個啥滋味來。
大鳳說,小鳳說得對。我想好了,小龍走了,這個家還得咱姊妹三個撐著。咱給小龍先搭個棚子,風吹不著日頭也曬不著。等時候找到凶手了,咱們再安葬他。
羅銀見她們決心已定,轉過身問菊花。菊花也說,姐和姐夫們定吧,我也不知道咋弄好。
棺材抬到河坡,瓜庵子形狀的棚子已經連夜搭好,正對著小龍的地頭。說是河坡,其實很陡,像懸崖。河對岸呢,才是名副其實的河坡。河坡地裏種著花生,或紅薯。從前小龍放牛的時候都是到河對岸去,有時候,也偷偷地讓牛吃幾口河西坡的紅薯秧。河這邊的人都豔羨河西有大片的河坡地,老一輩人安慰道,再過幾十年,河坡地又會滾到這邊來。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嘛。大鳳指揮著棺材靠河岸落好,又在外麵裹了幾層塑料布。有風吹進草棚,塑料布便嘩嘩地跟著吼幾聲。河坡,成了三姊妹的傷心地。
回到家,就有人拿了警察的協查通報給她們看。通報上有小龍的照片,說是死者於某年某月某日下午幾點左右身亡,希望知情人能提供線索。大鳳她們舒了口氣,警察到底不是吃閑飯的。
過完小龍的七七,二鳳去派出所找王所長。王所長說,沒有人提供線索,我們已經在死亡報告上說明了,王小龍的死屬於自殺或意外溺水。
二鳳仍然堅持是他殺。王所長問,你有證據嗎?二鳳哪裏有證據,有證據還不早交給警察了。
王所長說,我們警察的結論得講證據,沒有證據是不能定性的。
二鳳想,沒有證據你找啊,警察不就是找證據的嗎?再說了,你說是自殺或意外死亡,不也沒證據嗎?二鳳也隻是想想,還指望人家調查呢,哪敢這樣跟人家說話?
二鳳去找刑警隊,刑警隊也是同樣的答複。刑警隊畢竟是縣上的,人家說話客氣多了,說你要是找到他殺的證據了,我們馬上立案。
二鳳把警察的話跟大鳳又重複了一遍,大鳳第二次召集王家的大小開了次會。小鳳罵道,要是有證據還用得著找他們?
二鳳說,要緊的是找證據。要不,咱們自己先找找看?
大鳳問,咱們自己?咋找?
咋找?看眼神。那些看咱眼神躲躲閃閃的人,心裏肯定有鬼。凶手沒有找到之前,誰都有嫌疑。那一段時間,二鳳剛看過《大宋提刑官》和《狄仁傑》,說的話有點老偵探的樣子。
大鳳說,你這是空話。誰都是凶手,誰又都不是凶手。
小鳳問,我們得弄清楚,人家為啥要害小龍?
二鳳說,這個問題問得好,這叫殺人動機。
小鳳說,小龍一沒有權力,二不搞婚外情,三又沒錢,害他有啥用?興許真是意外落水?
二鳳沒理小鳳,轉身問菊花,小龍那天身上帶的錢多嗎?
菊花吭吭哧哧地,說不清。
小鳳說,肯定不多。小龍那天去趕集,還找我借100塊錢,說是想買個MP3。我上午還沒有開張,兜裏隻有80塊錢,全給了他。小鳳跟代勝利離婚後,轉到八裏店開了個手機修理鋪。因為集鎮小,生意不是太好。小鳳沒敢說,其實那天她兜裏還留了5塊錢,想著上午要是不開張的話還得買菜呢。想不到,小龍最後的願望沒有在三姐麵前滿足。小鳳這幾天都後悔死了,看到5塊錢的紙幣就揪心。
二鳳說,那咱就從MP3著手查,看看誰新添了MP3。
大鳳說,這也太沒邊了,要是小龍錢不夠根本就沒買成MP3呢?
小鳳說,現在的MP3便宜著哩,100多點就能買到,小龍自己身上沒帶點?小鳳當然不想因為自己少給了小龍5塊錢小龍就買不上MP3,小鳳還希望大家齊心協力早點查出凶手,這樣自己的心裏也會好受些。
大鳳說,隻有這樣了,先從MP3著手查吧。
三
王家開第三次家庭會議的時候,代勝利回來了。
代勝利是小鳳的前夫。按理說,前妻跟前小孩舅還不一樣,前妻畢竟還是孩子的母親,前小孩舅就遠了,跟自己可是沒啥關係了。偏偏代勝利跟小龍年齡接近,在三個姐夫中,也是跟小龍相處得最好的。二鳳嫁到鎮上之後,覺得隔壁的代勝利為人仗義,就把小鳳介紹給了他。想不到,一結婚代勝利的火暴脾氣就暴露了出來。小鳳嘴碎,好說,稍不對勁代勝利就要動手。關鍵是,代勝利下手沒有輕重。有一次,小鳳的肋骨都被打斷了一根。後來,二鳳開了家小型的板栗加工廠,生產板栗汁。代勝利和羅銀在外麵為廠子跑業務,小鳳想,這下好了,兩個人不常在一起,一見麵還不親親熱熱的?可見麵不到兩天,代勝利的毛病又出來了。小鳳受不了,和代勝利離了。小鳳原本在二鳳廠子裏做財務,離了婚不想跟代勝利再有啥瓜葛,出去學了手機維修。
小鳳先講了她在八裏店查找MP3的前前後後。回去後,小鳳拿著小龍的照片把八裏店集鎮上賣MP3的店挨個問遍了,都說沒賣過MP3給小龍。二鳳分析,這會兒拿著照片去問人家,肯定不會是啥好事,哪個商家願意多事?這條線索恐怕查不下去了。二鳳就建議,咱到MP3店旁邊的商店問問,看有人知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