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裏邊呆了兩年,出來的時候腳下這條馬路已經拓寬了。深秋清冷的早晨,我發現路邊站起來許多高大陌生的建築。車輛也比印象中多起來,迷迷瞪瞪地跑,沒頭沒腦地衝撞,看起來怪嚇人的。刑滿釋放後我連夜趕回來,要在離家不遠的公交站牌前等候一個名叫徐玉鳳的女人。
徐玉鳳這個名字是我給她取的。世界上大約隻有我這麼稱呼她,而且在心裏。我和她是在五年前的一個早晨認識的。那天下著雨,我乘公交車到屠宰場上班。她撐著一把米黃色的傘從馬路對麵走過來。她的樣子端莊、沉穩、俏麗,我的腦子裏冒出這個名字來,從此便喜歡上她了。我還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這大約就是人們常說的一見鍾情。
徐玉鳳乘的是7點40分那趟車,我總是早她十來分鍾來到站牌前。她從馬路對麵走過來後,我習慣於站在距離她四米到五米遠的地方窺視她,每一個早晨都會變換方位。有時候,我們之間站著一棵樹,或者是幾個候車的人。
因為是上班的高峰期,站牌前聚攏的人比較多,公交車一露麵,便紛紛揚揚地衝出了人行道,像是饑餓的人投奔食物。徐玉鳳不屑於與他們擠,總是稍後一些上車。如果條件允許,我會裝作不經意地跟在她的身後。她踩到踏板上後,我的目光可以恣意妄為地往她身上落。她比一般漂亮的女人稍稍胖一些,看起來更有風韻。她飽滿的臀部和我的目光交織成直角,小於直角的時候,我難免會想入非非。這大約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車廂內人滿為患,這一站上車根本就坐不上座位。即便有人想讓座位,也是十分吃力的。我為她的處境擔憂,不希望別的男人和她發生摩擦。就算是女人觸碰她,我也是不情願的。但我又不好明目張膽地保護她。因為個頭矮,躬起後背努力的過程中換來過幾次罵,以及數不清的白眼。她的臉對著窗外,我站在她的身旁,可以更加清晰地欣賞和把玩。在烏煙瘴氣的車廂內,我小心翼翼地分辨出她的體香,居然有點醉意了。
她在人民醫院那一站下車。如果不堵車,大致上乘二十分鍾。這段時間為我們共同擁有。她下車時車廂內已經鬆動了,有時候,甚至會空出來座位。眼巴巴地望著她來到車門前,蝴蝶一般輕盈地落到站台上,我感覺肚子裏緊挨著的兩個器官似在緩緩地分離。我清楚這種感覺有點自欺欺人,有時連自己也覺得很好笑。就算我和她一直坐在車裏,就算公交車一直往前開,永遠都不會停下來,我們之間又能發生什麼呢?我有些傷感了。
到出事前,我和徐玉鳳一起乘車已經快三年了。不可否認,這已經成為我生活中極其重要的內容,甚至是精神的依附。除了雙休日,我和她幾乎每天都會碰麵。我覺得生活有點兒意思了。她在我心裏的分量與日俱增。有一次乘車,我發現她波浪卷的披肩發裏隱藏著兩根白頭發,一整天都鬱鬱寡歡。我猜想著她的生活,虛構著我們之間可能出現的種種豔遇。
我做夢都希望接近她。經過多次的摸索和實踐,下午下班時,也可以在公交車上遇到她了。這種概率卻不太高。屠宰場是始發站或者終點站,上車後我在後排的雙人座位上坐下來,想用背包為她占一個座位,等她上車後好坐在我的身邊。公交車每駛入一站,都會有乘客往上擠,往往還沒有到人民醫院,我的背包就被迫拎起來了。有時候會橫下一條心,裝作不盡人情的樣子,為她準備的座位好歹保住了,她卻沒有在站牌前出現。終於有一次,她坐在了我的身邊。我緊張壞了,聽見鼻孔和嘴巴都在呼哧呼哧地叫。我希望貼近她,感受她的體溫,撫摸她白皙細長的手,卻沒有勇氣。我的兩條腿無法控製地顫動著,怕她發現,竟烏龜一樣縮起了身子。我盼望著公交車刹車失靈,撞到前麵的車上,那樣的話我可以借機抱住她,我們之間也許真的要發生什麼事情了。但公交車根本沒有照顧我的情麵。到站以後,她連看都沒有看我就下車了。我忘記了下車,又坐了兩站,發現背包上落下了一大灘口水。
還有一次,她在車上接了一個電話。魚罐頭一樣的車廂內,她接電話時還保持著固有的矜持和沉穩。但她笑了。她說,你怎麼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謝謝啊!她說完後掛斷了手機,目光又移向窗外。我卻不那麼平靜了。毫無疑問,這一天是她的生日,這大約是上天恩賜給我的一次機遇。但我不知道如何抓住它,為她送上祝福。鬼使神差般跟著她下了車,不清楚要幹什麼,隻是踩著她的腳印往前走。她像是發現了我的跟蹤,扭頭看了一眼。我擔心她把我當做不法之徒,齜牙咧嘴笑一下,不情願地停在了路邊。但我記住了那個日子。來年的這一天,我買了一束玫瑰花,早早地等候在站牌前。她從馬路對麵走過來,公交車晚點了,我還是沒有勇氣送出去手裏的玫瑰。有什麼道理呢?上車後我還是站在她身旁,她肯定是聞到花香了,但並沒有正視我。我擔心玫瑰花被擠壞,費了不少周折,掏出手機來播放“祝你生日快樂”的歌,她還是沒有理睬。我的行為和形象大約是可笑的,周圍的幾個家夥果然露出了譏諷的牙齒。在她下車後我又跟下來,她頭也不回地往前走,越走越快,走得我氣喘籲籲的,終究又止步了。我把玫瑰花丟進了垃圾筒,那種憤懣與落寞難以忘懷。夜裏我氣得睡不著。後半夜磨起了殺豬刀。她分明是在氣我。我真想在她身上犯罪。果真如此,就算去死大約也值了吧。
以後上下班的時候,我的背包裏便放一把磨好的殺豬刀。我似乎在尋找機會。我沒有想到殺豬刀會捅進一個男人的身體。
二
這個早晨,徐玉鳳並沒有出現。
我7點鍾趕到站牌前,等了兩個多小時,終究是沒有看到她。我懷疑她是在有意逃避,又覺得沒有這種可能。她恐怕連我因為她犯罪都不知道,怎麼會呢?這一天不是雙休日。那麼,她生病了嗎?或者搬家了?換了另一種交通工具?兩年的時間不算短,外麵的世界注定要發生一些改變的。馬路已經拓寬了,眼前的站牌已經偏離了原來的位置。
我的心裏煩亂起來,後來又有些慶幸了。如果她出現在麵前,真還想不清楚該怎麼應付她。
我有些於心不忍地離開了站牌。沒有回家,到龍鳳山莊去祭拜父親。
父親是在我出來前一個月去世的。我進去後不久,他就患了肺癌。人們在氣憤不過的時候經常說,肺都要氣炸了。我懷疑父親的癌細胞因我而生發,感覺罪孽深重。父親是一個殺豬的人,我從小耳濡目染,承襲他的事業後對這個職業有了更加切膚的了解。單單是我把殺豬刀插進一個男人的身體,也許不會產生如此惡劣的後果的。我犯事以後甚至心存感念地想,對於這樣的失誤,父親也許是可以理解甚至是從心裏認同的。
如果癌細胞果真能氣出來,應該和媒體的炒作不無關係。在我受審的時候,他們問我,既然你和劉明亮無冤無仇,為什麼要用殺豬刀捅他?劉明亮就是被我捅傷的那個家夥,頭腦中浮現出他油頭滑麵、自以為是的樣子,我又憤懣起來。我說,我就是想捅他一刀,我覺得他是一頭豬。說過了這句話,記者便接二連三來找我了。他們以為我患了職業病,無事生非般整出了許多報道。我成了一個著名的人物,父親經不起這樣的傷害,癌細胞趁機跑出來了。
我找到父親的墳墓後磕了三個頭。他的形象已經變成了一座冰冷的墓碑。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並且把這一品性毫不保留地遺傳給了我。現在,父子二人再不需要麵對相對無言的尷尬了。父親對我還是疼愛的,磕頭的時候我幾欲落淚。母親在我五歲那年跟著一個走四方的郎中跑了,為了找到她,父親帶著我輾轉多日後在這座小城落了腳。生活無著,他又重操舊業,在屠宰場謀了一份差事。父親從十多歲上便幫人殺豬,據說母親就是因為看不慣血淋淋的場麵才跟人跑掉的。我跟著父親去上班,耳朵裏灌滿了豬臨死前的叫聲,起初還害怕,後來就無所謂了。有時候還搭一把手,把搪瓷盆放在豬脖子下用來接血。摁在石板上的豬四肢翻騰,叫喊聲越來越慘烈。父親咬牙切齒,忽然間變成了一個勇猛無比的男人,揮刀捅出去,一股鮮血熱辣辣地噴射出來,他便笑了。這一瞬間,我懷疑他想到了拐走母親的那個郎中,甚至是想到了母親。父親隻有殺豬的時候才會笑,平時總是黑著臉,頭重腳輕的樣子像一把冰冷的鐵錘。
我到三十歲還沒有找到對象,父親想了不少辦法,替我把一個叫孫梅香的女人領回了家裏。孫梅香比我大兩歲,她是結過婚的。準確些講,她還沒有離婚。她的男人婚後不久染上毒癮,把家裏的東西吸光後便去偷,然後又搶,動了刀子,判了十三年。她想重新嫁人,卻不樂意跑到監獄裏和她男人商量離婚,想娶她的人又擔心有朝一日她男人跑出來報複,事情便擱淺了。
孫梅香之所以敢和我過,大約看重的是我手裏的殺豬刀。她把殺豬刀當成了一把傘。而且,除了我,父親還撐著一把的。孫梅香搬過來那天,父親和我請她吃了一桌飯,說白了也是不明不白的事情。我和父親住的是一套兩室一廳的平房,父親一間我一間。按照情理,孫梅香過來後不影響父親居住的,但他收拾了一些東西,連夜走了。其實他走得並不果斷。他在家門前呆到了後半夜。第二天我發現窗根下扔著43個煙頭,作出了這樣的判斷。我猜想他抽煙的時候背對著冬天的風,手裏的殺豬刀冒著寒氣。
當天晚上,我和孫梅香本來應該發生點什麼的,但我根本就沒興趣,身體沒有一丁點兒衝動。而且,我看出來她也不情願。她大約覺得我的身高、相貌、品位等等,根本就配不上她吧。說不準,她還以為一朵鮮花插到了牛屎上呢。那時候我和徐玉鳳已經認識半年了。我妄圖閉上眼睛,把孫梅香想象成徐玉鳳。卻做不到。我咬了咬牙,便到父親屋裏睡了。果然夢到了徐玉鳳,醒過來時感覺身體濕漉漉的。我想,如果孫梅香變成徐玉鳳,那該有多好?
孫梅香還算是一個不錯的女人,她把我們的家收拾得像模像樣。我回家後多數情況下可以吃到熱乎乎的飯,已經很知足了。父親隔三差五跑過來,責令我好好待她,等待她離婚的那一天。我言聽計從,很當回事情的。比如,下班後我每天都要在屠宰場的澡塘裏衝澡,盡可能讓身體少些血腥之氣。比如,沒事的時候我不到釘鞋的老王那裏看他們下棋了。孫梅香有些潔癖,我連上廁所都小心翼翼。擔心撒尿的時候濺到外邊,我就坐在抽水馬桶上撒。其實也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