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七年的春節和往年有所不同,舉國上下都在期盼7月份香港的回歸,就連春晚的主持人笑得仿佛都比往年燦爛些。
可張心無卻一點都開心不起來。
七歲的他被一個年級相仿的小女孩死死揪住,那女孩有一雙明亮的丹鳳眼,不過裏麵滿都是怒氣。兩人被整屋子的大人圍住,屋子裏太鬧了,電視聲、聊天聲還有不遠處的麻將聲全部混在一起,隻讓張心無覺得滿屋子腿,根本抬不起頭看清楚任何大人臉上的表情。
“就是他!他把我的大白兔奶糖搶走吃了!嗚嗚嗚……四爺爺,張心無欺負我!嗚嗚嗚……”那小女孩兒哭得泫然欲泣,白淨的小臉上早就掛了兩行晶瑩的淚水。年近四十的孫紅順看得一陣不忍,隻彎下身,趕緊抱起小女孩,哄道,“琪琪乖,不哭,你心無哥哥不是故意的,你喜歡吃那糖四爺爺叫人給你買去,你要吃多少四爺爺都買給你。”語罷,他已經滿是皺紋的眼角全部笑得眯成了縫,又黑又粗糙的大掌還不停揉捏著陳琪琪粉嫩嫩的小臉。
這個說張心無吃了她大白兔奶糖的女孩是孫紅順妻子的一個遠親,她的父親叫陳大寶。陳家和孫家十幾年前的確有些姻親關係。據說陳大寶早年跟孫紅順幹過一筆生意,那之後就發了大財,所以一直很感恩當年提拔自己的孫紅順。
“哎喲四爺,您客氣什麼,琪琪這麼小能吃多少糖,平時我們慣著呢,這會兒四爺您再給她麵子,這小丫頭不知還要怎麼無法無天了呢。”那邊陳大寶一邊堆笑一邊拉過自己老婆,示意趕緊把女兒領走,他老婆似乎有些不情願,但礙於陳大寶,隻好掛著歉意的微笑從孫紅順懷裏接過還在啜泣的陳琪琪。陳琪琪似乎極不願意,單手扯著孫紅順的袖子就是不撒手,那可愛的模樣隻把孫紅順看得哈哈大笑。
“你個七孫賴爪爪,長的喔麼難看,生這心疼地女娃娃兒,”孫紅順心情極好,叼了根煙,陳大寶立刻掏出打火機給孫紅順點火。孫紅順說的是河南方言,大概意思是說陳大寶長得難看,生的女兒卻漂亮得很。陳大寶趕緊順勢坐到了孫紅順身邊,陪笑道,“媳婦漂亮,媳婦漂亮。”他低下頭,看了眼有點委屈卻也沒吭聲的張心無,立馬從兜裏掏出張百元大鈔,拉過張心無的手就塞給了他,“這不是四爺最疼的大外孫嘛,今年幾歲啦?叔叔給你錢,快去買糖吃。”
孫紅順一邊抽了口旱煙,眼神無意瞟了一眼陳大寶的動作,嘴角泛起一抹不易察覺情緒的笑。張心無眨巴眨巴眼睛,呆愣愣地接過陳大寶手裏的壓歲錢,又看了看孫紅順。
孫紅順笑嗬嗬地拍了一把張心無的小屁股,“舅爺怎麼教你的?長輩給你壓歲錢的時候怎麼辦?”
張心無趕緊對著陳大寶鞠了躬,乖乖道,“謝謝陳叔叔,祝叔叔春節快樂。”
“哎喲還是小心無懂事,不像我那慣壞的丫頭,快去玩兒吧,叔叔和你舅爺談點事。”陳大寶摸了摸張心無的小西瓜頭,張心無看到孫紅順首肯,這才蹦蹦噠噠跑到院子裏跟其他的小孩一起玩兒去了。看見張心無跑遠了,陳大寶悠悠歎道,“哎,沒想到時間這麼快,一晃兒都快二十年了。”
“你這賴爪爪還不是混得有鼻子有臉地咧,”孫紅順嘲諷一笑,“當年你那個熊樣,你屋裏頭的漂亮女子能看上你?”
“是、是,四爺教訓的是,”陳大寶點頭哈腰的樣子,就差沒給孫紅順舔鞋了,但是他一邊假意嗑瓜子,一邊又低聲說著,“這不最近還想跟四爺某個事,而且手頭又……”
“四爺!”陳大寶正要繼續說什麼,孫紅順身邊走來一個年輕的男子,男子非常精瘦,頭發理成了板寸,麵容平實,他恭恭敬敬彎下腰,在孫紅順身邊耳語了幾句,孫紅順一邊聽著一邊按滅了手裏的煙蒂。陳大寶似乎對被打斷有些不滿,但是他還是忍著想等那男子和孫紅順把話說完。
男子說到最後,孫紅順忽然猛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一屋子親朋好友,孫紅順根本就如入無人之境,僵硬著黑臉和那男子一同在一片熙攘嘈雜裏靜默地離開了。陳大寶被晾在原地,嘖了一聲正要跟上去,卻又猶豫了一下,他拉過身邊另外幾個正在聊天的孫紅順的親戚問剛叫走孫紅順的人的身份。原來那男子姓魏,聽說8、9歲的時候就跟著孫紅順幹事了,很得孫紅順信任和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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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十二點鍾聲敲響,《難忘今宵》的歌聲在禮花裏早已聽不清楚,女人們都煮好了餃子等外麵放炮的男人回來。97年的春節如此平淡,似乎除了香港即將回歸的喜悅外與以往並沒有什麼不同。人們照常吃著餃子打著麻將,享受在一片和睦而團圓的氛圍裏。
陳大寶坐在臥室的床腳,撫摸著女兒陳琪琪恬靜的睡顏,他有些胖的臉上眼睛很小,並不好看,可是那眼神裏透著一股父親特有的對女兒的愛戀。床的另一邊,張心無也早已睡去,小小的身體蜷縮成一團,不時還有些水瀅的液體從嘴角流出。陳大寶不知這樣看了兩個孩子多久,直到他自己的腿都有點麻木了。
門外的吵鬧聲已經小了不少,前麵走街串巷拜年的熱鬧場麵漸漸平淡了些,大部分親戚已經圍坐著打起了麻將。
時間已經快要淩晨兩點,可孫紅順還沒有回來。
陳大寶披了厚厚的大衣,急匆匆跟妻子交代了幾句便走出了孫紅順的家。他的步伐筆直不亂,眼神一直盯著一個方向。那是一個小屋子,比起這個比較現代化的新房子來說根本就是個土磚堆砌的平房。這平房對於孫紅順這樣身份的人來說,實在是太寒酸了。但是這二十幾年來,孫紅順一直獨居在這裏。他的妻子兒子都住在新房裏,他也隻是偶爾回新房,卻從不在那兒過夜。他隻回這平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