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左樹陰,艮位兩人。”
淅淅瀝瀝的春雨,在江南的四月飄零。雨點墜落在曲阿西北的一片高地上,從茂密的桂樹叢中艱難地劈開一條水路,“啪嗒”一下打在陳舊的蓑衣上,濺起一簇水花。
陳霽低伏在一塊巨石後麵,任由雨水把鬥笠澆得濕透,耳朵卻一刻不敢放鬆,聽著林間的夜鶯高鳴,心裏一刻不停地計算著。少傾,悄悄抬起鬥笠,扭過頭,對著一處灌木叢低聲道:“周尉,亢龍和房兔已經摸到了跨院東簷下。”
風吹開了灌木叢的一角,玄色衣衫一閃而過。一個低沉的聲音緩緩傳來:“等等,再探。”陳霽點點頭,將骨哨含在嘴裏,嘬起唇,一聲尖利的長嘯,在林中回蕩。不多會,遠處遙遙傳來一聲短促的鳴叫,似是在應和。
陳霽悄悄抬起了腳,撓了撓腿,腹中忽然傳來一聲哀鳴。他臉色一緊,才想起從早食到現在,已有快七八個時辰沒有進食了。陳霽禁不住稍稍按了按肚子,一陣更大的咕嚕聲響起。“殺千刀的要離,出發前也不說是夤夜蹲守,連幹糧都不讓帶。”他暗暗罵著,耳邊聽得一陣細碎的窸窣,稍稍扭頭,一隻綁著黑布的大手正拿著半塊粟餅遞給他。“多,多謝周尉。”接過幹糧,陳霽有些受寵若驚。“別廢話,盯緊了。”低矮的灌木叢靜悄悄的,一點動靜也沒有。
從上向下看去,夜色中,曲阿城北的丘陵好似一大片黑色的荒漠,不遠處的揚州刺史府,是一處燈火通明的綠洲。盡管已入亥時,還是不斷有喧鬧傳來,人聲,馬蹄聲,笙瑟聲,不絕於耳。陳霽透過細草看去,映入眼簾的先是四座望樓,猶如翁仲般,肅殺地矗立在莊園的四角,再仔細瞧了瞧,甚至依稀發現了一座飛廊,橫空架在正麵的兩座望樓之間,猛一看上去,像是一座拔高了的門簷。向下看去,大門洞開,懸山頂兩側翹起,兩層重簷門樓的兩側,是對稱的兩座單簷角樓,角樓北側燈火稀少,逐漸淹沒在重重夜色中,想來也不外是馬廄和倉樓。
他有些奇怪,刺史府修葺得如此恢弘,實在是有違禮製,且飛閣多見於大殿與偏殿之間,這連接兩座望樓之間的飛閣實屬首見。陳霽不禁想起出發前,要離給他們的諜報,說到劉繇為人好清談,愛惜名聲,行伍之事並不在行。“這麼一連,能偵察到三麵敵情,第一時間就可以做出反應,機動性和視野都有了保障,不像是不諳軍事的人想到的。”陳霽暗暗評價著,“可能是因為木材眾多吧。”
這次的行動,是斥候營成立以來的第一次任務。出發前,要離反複叮囑了行動要領,要求是,在亥時過半時分潛入府中,抄印一份書信。內線情報顯示,書信放在東側角樓的二層。看了看越下越大的春雨,陳霽不禁心中叫苦。雨夜行動,可以掩蓋氣息和蹤跡,卻也增加了入室的難度,一來風力和雨點有可能影響翻越牆垣的落點,二來在屋簷的行走也會變得濕滑不堪,最後,在不得已的情況下發動弩機和弓箭,精度會大打折扣。“假如要潛入室內,不但身上有水,平底靴上的汙泥也會暴露蹤跡。”陳霽默念著要離平日裏的訓練內容,一邊豎起耳朵分辨著風裏的夜鶯聲。
還差一刻,亥時就要過半了。夜鶯聲開始變得頻繁一些了,從原來的東北處,慢慢擴散到刺史府的西北,此起彼伏,聲聲不絕。猛然聽去,像是鳥兒在奪巢喧鬧,然而細細聽去,音色有高有低,時急時緩,或粗或細,似樂府調一樣帶著規律。陳霽默默記著。現在,角蛟已到了大門前埋伏接應,氐貊備好了勾索和粗繩,和亢龍、房兔一起在角樓下的牆垣外等候,心狐在角樓對應的西側準備了火鐮和火絨,尾虎在北側牽製,要離居中策應,周尉則備好離開的馬匹,做好善後準備。而作為整個行動的核心,曾念過私學的陳霽,被選作了唯一潛入角樓的人選。“要開始了!”一股緊張,攪得陳霽腸胃一陣痙攣,心跳開始驟然加速。今夜無月光,他也沒有帶沙漏,隻能靜待周尉發令。
三長兩短的叫聲剛傳來,周尉那低沉的嗓音也響了起來:“時辰到,箕豹,上!”陳霽咬了咬牙,最後一次清點了物品,查看了鐵蒺藜和筆墨,按了按革裹裏的短劍,心裏反倒輕鬆了起來。
終於可以不用殺人了。陳霽每次午夜夢回的時候,總是感到恍惚,無頭腔子的黃一,提著自己的腦袋,被咬死的不知名的同袍,用手堵著脖頸,都一起在塌前,在帳門口,在窗外,隨著風,低低呼喚著他的名字,攪得他渾身冷汗的睜開雙眼,到天亮都不敢再合眼。
隻要不再殺人,哪怕做這種潛入的危險活,陳霽都覺得良心上好一些,他實在對鈍器刺入肉體的感覺感到恐懼和惡心。“殺人這種活,還是留給周尉和要離角蛟這樣的硬漢猛士好了。”一邊小心翼翼地繞過一灘亂石,一邊低伏著身姿,不停地觀察望樓上的火光,陳霽從北麵下山,時而停下,時而縱躍,一刻不停地穿過密林遍布的山腳,借著夜鶯的提示,躲過暗哨,慢慢摸到了刺史府的東側。
此時雨點開始變大,砸在身上,透過蓑衣,都有些麻酥酥的痛感。刺史府的燈火開始漸漸熄滅了,隻剩下重樓上依然有零星的燭火搖晃。大門軋軋的關閉,一時間,整座宅院冷清了不少。陳霽弓身越過兩處民宅,穿過一條直道,眼神一凜,瞄到了縮在牆角的一個身影。“是氐貊。”陳霽認出了他隨身必帶的酒囊。氐貊一身玄衣,渾身上下都是水洇出的印子。見陳霽來了,他一閃身子,探手一拉,一條粗繩赫然垂在牆角,另一端則被套在牆角的飛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