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連綿,漫天遍野的晶瑩水珠由長空急速墜下,在天地間拉開了一道水汽的幕布。曲阿濕滑的直道上,一陣雜亂的馬蹄聲由遠至近飛踏而至,甩開四散的泥濘,敲擊著土石路麵。
陳霽緊緊抓著韁繩,身體隨著駿馬的顛簸而起伏,大腦卻如新出漿的蔡侯紙,一片蒼白。天色微微透亮,透過重重的的雨簾,他眼前隻有前方飛揚的馬蹄。蓑衣和鬥笠都丟了,裹頭在革囊裏,一隻腳趿著平底靴,另一隻腳上光禿禿的,渾身上下裹著爛泥,被大雨一衝,道道汙水橫流而下,團團熱氣,從濕透的背後騰騰地向外冒。
這幅狼狽的模樣,若是被要離或者周泰看見了,少不得又是一頓臭罵,此刻陳霽卻無暇顧及於此。他拚命地控製著奔馬,抹了把臉,依稀辨認出前方疾馳的青驄。那是從北側逃出的尾虎,正帶著馬隊狂奔回營。陳霽稍稍放下心來,又迅速轉頭瞟了眼。周泰已經被朦朧的雨霧完全遮住,他數了數,除了要離和角蛟,其餘人都在打馬狂奔。“還好,都能全身而退。”見識過角蛟的威猛,陳霽深信他可以以一敵百,殺出重圍。
耳邊已經聽不見敵兵的呼喊,眼看著天色愈發低沉,陳霽不禁加快了馬速,就見前方的青驄忽然一頓,尾虎斜拉馬韁,向左一扭,從一條岔道奔走了。陳霽一愣,眼前出現了一條三岔口,還沒明白過來,身後的心狐帶著一身水箭而至,高喊道:“亢龍你跟著尾虎!氐貊隨我去右邊小道!”隨即湊向陳霽身後一騎:“房兔你帶他沿直道火速回營!”幾人同時應了一聲,四騎分別先後踏上了兩條岔道,直道中隻剩陳霽和身後狂奔的房兔。
眼見直道向西南延伸下去,陳霽的心中突然蹦過一個念頭:“房兔的戰馬比我快,怎麼反而落在我後麵?”再一想,激靈靈打了個寒戰。一瞬間,他想起那個煉獄般的夜晚,要離冷冷的話語:
“入刺奸屯者,至死,方得脫。”
心髒忽然瘋狂地蹦了起來,陳霽悄悄別過頭,接著一絲天光,一簇紅纓,反握在房兔手裏。陳霽清楚,那是房兔的長刀。一陣恐懼與委屈,襲上了他的心頭。陳霽不敢再回頭,隻顧趕馬,卻感覺房兔的目光如芒在背,刺得生疼。
晦氣!他在心裏大罵,沒想到一切順利,最後會出了紕漏,不但暴露了行跡,還把那封書信揣了回來。看樣子,要離是怕他臨陣脫逃,特意命行動敏捷的房兔跟著,與其說護送,還不如說是監視。
再次捋了捋方才的行動,陳霽實在找不出來哪裏出了差錯,唯一能解釋的,隻有運氣不好四個字。若不是太史慈偶爾從角樓經過,也就不會看見那段鐵鏈了。如果自己不去撿那個香囊,或許也就能提前撤出了。
想起那個香囊,陳霽不由得把革囊向自己攏了攏,心裏莫名生出一絲微妙的感覺,似乎有些甜蜜,又有些徹骨的痛苦和惆悵。他一邊想著,一邊策馬衝向了直道盡頭。
秣陵距離曲阿西南不過百裏,如今是袁術部下代殄寇將軍,折衝校尉孫策的部曲所在。此時已近夜半時分,秣陵一處別院的東南偏房裏,燭火卻依然隨風搖曳,香爐裏青煙嫋嫋。一個須發略白的中年文士,正執白落下一子,而後笑眯眯地看向對麵的少年:“孝廉,該你了。”
燭光下,對麵的麵孔一閃一閃,忽隱忽現,顯出了一個方方正正的輪廓。若是再仔細看去,會發現這個少年唇上已經有了一圈淡淡的絨毛,不同的是,顏色看起來較常人更為深一些。雖然不過十五六歲的光景,挺拔的身姿倒已不遜於一般成年漢子。他雙眼十分有神,偶爾甚至能瞥見一絲碧光劃過。此刻他正執黑,一臉平靜地端詳著整個棋盤。
少頃,少年將黑子一擲,拍掌道:“張公好棋藝,這博弈之術,我還得多向你討教。”文士低頭看著棋盤,微微一樂。少年看了看天色,一張闊臉看不出表情:“時辰已晚,我這就回去了。”站起身來,向著文士深深一揖,旋即走向門外,一刻不停地吩咐著:“然弟,你隨我回軍營。”又頓了頓,口中道:“子衡公,煩請你代我下完這一手。”說著回頭看向垂首不語的文士:“黑白之道,蘊含天地,其法頗深。我倒想看看,這一局棋,可否還有勝算。”
隨著遠去的馬蹄聲,原本在門口暗處守候的一人轉了出來,走向棋盤,徑直坐了下來,開口便問:“張兄,可有回音?”文士緩緩抬起頭來,眼神銳利,一掃剛才溫良恭儉的良師形象。他沒有應答,拍了枚棋子落在棋盤一角,左手從案角抽出一卷竹簡,遞給子衡。子衡接了過去,湊著燭光,翻開來粗粗掃了一眼,微一點頭道:“子綱兄真乃大手筆。江東二張,名不虛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