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囚徒(1 / 3)

洪衍武是在人擠人的共和國人民中長大的。

他這一代人,從生下來就一直沒離開過群體。家庭、學校、單位,哪怕是勞教或蹲笆籬子,過的都是集體生活。他們永遠都身處在鬧哄哄的高密度人群中,為生活空間的狹而厭煩。

因此,過去的他,對寂寞和孤獨的理解很膚淺。他沒想到,與挨餓、受窮、受歧視的生活相比,寂寞孤獨的真正感受竟然如此可怕。

他第一次體會到這種滋味,是在監獄裏被“關號兒”(指禁閉囚犯用的高三米寬八十公分左右的狹牢房,長度大約為一米四)。在那次進監獄的“單間”之前,他還從沒嚐試過單獨一個人,生活在沒有交流的固定環境裏。

他被關禁閉的起因是由於監室空間狹,他被周圍的犯人擠壓得焦躁發狂,這種痛苦導致他當眾高聲叫罵發泄。“煩死了!讓我清淨會兒!”

不知哪位神仙在上班,一聽見他的願望,立馬就滿足了他。結果他被帶到獨立的“單間”裏,好好“清淨”,好好“自在”了一把。

在那裏,一見不到一個人。五後,他第一次體會了要瘋的滋味。當時他就想,要是外麵的馬爺(黑話,以“馬王爺三隻眼”指代警察)有這權利,能隨時把嫌犯像這樣關上一個月,誰他媽也得招。

可這時,他就是有仨腦袋也想不到,在他五十二歲,居然會變本加厲,重新嚐到這種滋味。

從醫院回來的第一個月,洪衍武在床上連翻身都做不到。不知高鳴給他注射了什麼藥物,使他身體迅速衰弱,完全是中風的症狀。

這裏沒有電視,沒有書報,除了看守他的夫妻倆,一個外人也見不到。夫妻倆對他也很粗暴,除了嗬斥辱罵,一個字不多。他們隻喂他稀粥,還經常偷懶或忘記。從被關在這裏,他就再沒有正經吃過一頓飯,以至於經常因饑餓的困擾而失眠。失眠的時候,空曠的臥室裏,靜得隻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他就像植物人一樣傻傻發呆。

就這樣,他每同時被饑餓、寂寞、孤獨折磨著。直熬到一個月後,他才初步恢複了行動能力。可那時,他都身體已經被糟蹋成了個廢人,連起床下地都很難了。

從這時候開始,吳律師每周都會來這兒勸他。盡管被折磨得很想答應下來,但理智又告訴他,財富才是他性命的保障,如果答應命就沒了。

他不傻,索性用《智取威虎山》裏的一句台詞作為回答,“要錢?沒有!要糧?早讓你們搶光了!要命?有一條!”所以,他仍然留住了命,繼續住在這個沒日沒夜的房間裏。

之後的日子,他悶得要發瘋,一地瘦下來,精神也一地垮下去。他用盡了所有方法堅持,提醒自己不能隨這些人的願。他開始回憶曾經看過的影視劇,也回憶曾經看過的書籍,用來讓自己好過一點。

“酷刑,是敵人的武器。懦弱的人在刑具下失去了脊梁,但堅強的黨員卻要打破這個迷信……”

“上級的姓名我知道,下級的姓名我也知道,但黨規定,不許告訴敵人……”

任憑思緒飛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台詞被他記起。許雲峰,江姐的形象都從腦子裏跳了出來,他們是他兒時看過無數遍的電影,《烈火中的永生》裏的英雄。

很快,在他的想象中,阿爾巴尼亞電影《寧死不屈》的黨衛軍少校“汗死瘋死多死”,也冒了出來。

“汗死瘋死多死”對身陷牢獄的妞米拉:“生活是美好的,姑娘。生命對我們隻有一次,外麵陽光明媚,人們享受著生活的無窮樂趣,可你呢,卻在女牢房裏受難,你會死去。”

漂亮的米拉選擇了死去。主題歌則在此時響起,“趕快上山吧勇士們,我們在春裏參加遊擊隊,敵人的末日就要來臨,我們的祖國將要贏得自由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