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快起來……”
一個女人的催促,在嗡嗡的嘈雜聲中越來越響亮。同時還有一隻手在推他,即蠻橫又無理,缺乏對人起碼的尊重。
洪衍武皺起眉頭,閉著眼推開扒拉他肩膀的那隻手。
“你呢,別睡了,起來嘿!”
不耐煩的聲音卻變得更焦躁,隨即一個硬物粗暴地捅在他的腰眼上。
什麼玩意?
洪衍武猛一個激靈,睜開了眼。
一雙帶著怒氣的眼睛居高臨下,正虎視眈眈瞪著他。
洪衍武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從座椅上一下蹦起來。他就像條活蹦亂跳的鯉魚甩動尾巴翻了個身,“呱嗒”一聲穩穩站落在地上。
瞪他的人似乎更出乎意料,倒像被他嚇著了,“刺楞”一下,緊著後退幾步。
“呦,蹦的還挺高。你以為你是呱嗒扁兒(土語,指尖頭螞蚱。學名中華劍角蝗,翅膀呱嗒作響得名)?”
話是損人的話,可口音聽來真是親切,一口標準“京片子”,洪衍武已經久未聽到過了。
他真有點搞不清狀況,使勁眯著眼睛想看清楚。
眼前是個三四十歲的婦女,手裏正倒拿著墩布,把墩布棍兒當成了武器似的衝著他,剛才他大概就是被這玩意捅了一下。
他還沒來得及想明白,這娘們就又發話了,口氣像是抓了個特務。
“舉起手來。”
洪衍武趕緊像個俘虜一樣舉起了手,一臉迷茫。
婦女繼續數落,一點不客氣。“怎麼跟這兒睡啊?叫你還不起來,裝什麼大瓣兒蒜你。”
洪衍武仍然沒做回應,因為他已經被婦女一身的藍華達呢製服吸引住了。他死盯著婦女頭上還帶著大簷帽,帽徽竟是一個紅五角星中間鑲著路徽。
這是哪年頭兒的鐵路製服?演戲哪?
洪衍武帶著疑惑又開始環顧四周。
大棚一樣的屋子裏光線昏暗,屋頂的幾台老式吊扇布滿灰塵。屋子中間是一排方形水泥立柱,立柱和四麵牆壁下方都有用綠色油漆刷上的牆圍。牆邊還有很多農民打扮的人,他們身旁放著行李。這些人大都坐在上麵抽著劣質的紙煙,或是在張望,或是在交談。除此之外,到處是更多扛著行李提著包裹的人,腳步匆匆,穿梭往來。
這戲棚也忒逼真了,可不是一般的懷舊劇。
洪衍武再仔細一看,就連他剛才躺過的座椅都是老式木頭的,斑駁的油漆基本快掉光了。而且周圍群眾演員的衣服全都是補丁摞補丁,絕對的衣無縫。
拍大片兒呢?國人的電影水平怎麼一下提高了?還走上寫實派了?
可……空氣怎麼這麼汙濁?還到處是嗡嗡哄哄的噪聲?……不對,這哪兒啊?這攝影棚也忒大了……難道……可我確實……車禍……這怎麼……
洪衍武已經感覺到出大問題了。因為在他的印象裏,他已經死了。但如果他已經死了,為什麼他現在還能感到自己在呼吸?甚至,還能感覺到周圍的氣味、溫度、聲音、影像?
他一邊捋著腦子裏紛亂的思緒,一邊下意識的去撫摸自己的臉。可馬上,他就像被什麼咬了一口,趕緊張開了手掌。
這可不是一雙億萬富翁應該有的手,手掌上不僅掌紋粗糲而且還有厚厚一層老繭,這表示他最近肯定從事過非常繁重的體力勞動,
洪衍武先是直了眼,隨後就跟受了刺激似的,焦急地四處亂摸自己身上各處的零件。
還好還好,都在都在。而且這身體……有勁。渾身是勁。
周圍也是一樣,空氣還在,溫度還在,時間也還一樣在流淌。
沒死?我沒死!我確實沒死!
洪衍武幾乎要歡呼雀躍著蹦起來了。可正當他為生命狂喜的時候,澎湃的感情卻猛然被麵前那雙冒著凶光的眼睛打斷了。因為那雙眼裏已經不僅是憤怒,而是恨不得要把他扒皮拆骨的怨恨。
“幹嘛呢你?有病是怎麼著?”身穿鐵路製服的婦女咬牙切齒,看著是真生氣了。
驚駭中,洪衍武一陣心虛,“我,怎麼啦?”
“剛問你話呢,你不理我還四處瞎摸亂看,裝傻充愣學抽風啊。”
“我……我,我我我我……”洪衍武整個一嘴皮子拌蒜,傻瞪著倆眼就跟隻鵝似的,隻會一個勁的“我”了。
“惡心不惡心?一大老爺們扭著屁股摸自己?你耍猴呢還是耍流氓呢……”
婦女一數落上就沒完了,可罵到半截,卻忽地停了口。不知為何,她的臉上竟顯現出一些惶然。直到上下打量了洪衍武好幾眼後,她才又脫口而出。“你?不會是神經病吧?”
洪衍武一聽這話,身子瞬間僵直。不過這也難怪,他剛才的姿勢太曖昧了,居然像個缺少愛的怨婦似的不停摸著自己全身。
他擦了把頭上的汗,連連否認。
排除了精神病人的可能,婦女臉色稍緩,隨即她臉色就跟翻書似的又是一變,極不耐煩地喝問,“有票嗎你?拿出來。”
洪衍武一邊唯唯諾諾地掏兜,一邊偷偷觀察周圍環境。
……嗯,這裏好像是個火車站候車室。麵前這個娘們應該是工作人員。沒錯,她是火車站的值班員。
片刻間,他已翻遍了全身所有兜,亂七八糟掏出來一大堆,整個兒一雜貨鋪。
他把所有的東西都捧在手心裏,有鋼蹦兒,有紙幣,有糧票,半盒火柴,兩個沒過濾嘴的煙屁,一把舊鑰匙,還有兩張折疊在一起的紙張。好在最後終於找到了票根。
值班員看了一眼票根,接著又一把搶過他手裏那折疊著的兩張紙,掃了兩眼後半扔半拽似的還給他。唯一的變化,是她的臉拉得更長了,簡直成了驢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