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莊派出所位於東莊一條,洪衍武低頭穿行了兩條胡同,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東莊三條。他抬眼一看,前麵就是三岔口。岔口右邊是尤三“劈葉子”的廁所,向左一拐可就是邢正義追他的那個胡同拐角了。此情此景,讓他一下又想起中午被追捕的事,心中不免生出一些世事難料的感慨。
其實這次的東莊派出所之行,也不算毫無收獲,他至少還得到了倆警察的友情。以前,他隻知道恨警察、躲警察,和警察交朋友還從沒想過。邢正義外冷內熱和趙振民的坐臥不寧,可以完全顛覆了他心裏對警察的舊有印象。
尤其是趙振民,那子沒一點注意警察形象的意識,起話來不時迸出兩句擦邊球的髒話。特別是晃著手銬的那個德行,顧盼神飛,激情四射,一銬人就兩眼放光,就跟紮了嗎啡似的。看著可真有點那個啥。
起來也好笑,他“穿”回來後,居然是從這兩個“雷子”那裏,第一次獲得了這個年代隻有普通公民才能享受到的信任和尊重。隻是可惜,終究白忙了一場,薛大爺給的錢還是丟了。
嗯?等等,這事……可有點蹊蹺。
尤三是真的把錢花了嗎?錢倒是可以花光,那糧票呢?十二斤多的糧食他橫是不能都吃了吧。沒吃?那糧票可也沒在他的身上。
再仔細想想,聽趙振民,從尤三身上搜出來的,也隻有這夥賊下午扒竊來的那點財物。難道他們一上午就沒開張?
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要照這樣練活,連上供的“份兒錢”都湊不出。
其實打心裏來,洪衍武從一開始就不相信尤三會把錢花光了。但在幾個賊身上都沒搜出他的錢物,尤三又死不鬆口,不由得他不自認倒黴。但他現在靜下心細一琢磨,還真是疑點重重。
要尤三也僅僅是在從廁所逃跑後才暫時離開了他的視線,這子可並沒什麼把錢花掉的機會。如果尤三身上沒有他丟失的財物,那一定是哪兒出了問題。
再設想一下,當尤三在發覺陷入公安包圍圈的情況下,除了逃跑,恐怕就是著急如何安全地轉移隱匿贓物了。這樣即使萬一被捉,他身上沒“髒”,還可以開脫。
媽了個哈赤的!尤三這孫子在謊,錢絕對被他藏起來了。
可當時時間緊迫,那些錢又能藏到哪去呢?
如果把賊比作一種動物的話,那洪衍武就是擅長捕捉這種動物的好獵手。深知“佛爺”習性的他立刻站住了腳,幾乎憑直覺,就把目光移到右前方的某個地方不動了。
接著,他的兩隻眼睛就眯成了一條縫兒,舌頭也一個勁兒舔著幹澀的嘴唇,就像一隻老狐狸瞅見了肥嫩的兔子。
這塊破地兒簡直就是萬惡之源!
洪衍武撅著屁股蹲在茅坑上,痛不欲生。他目前身在的這個方寸之地,是專門容納人間髒汙的所在,也就是東莊三條三岔口的公共廁所裏。
實話,一開始他隻想找到藏錢的地方,拿了錢就走。可當他進入廁所的時候,卻發現一個極為不利的情況——廁所有人。
在幾個蹲坑人的注目下,為了不引人懷疑,也為了能仔細觀察這個方寸之地,他隻有當機立斷,也解開褲子,裝模作樣加入了蹲坑兒的行列。隻是他沒考慮周全,忽視了一件事,那就是這年頭的公共廁所的汙穢程度。
七十年代末的公廁,隻能用“臭名遠揚”來形容。
京城百姓這時形容上公廁,總結為“一聞,二跳,三叫,四哭,五笑”。大致的意思是,在胡同裏找廁所根本不用看標誌,“聞”著味兒就能找著。進入廁所則汙水橫溢,屎尿橫流在地上,一不心摔一跤,一渾身臭騷味。所以隻能“跳”著前進。另外在夏日,廁所坑中的場麵將會讓人驚心大“叫”。還有廁所裏彌漫著的尿液氨氣能嗆得人眼淚直流如同“哭”狀。再加上便坑之間毫無遮擋,入廁的人們隻能大眼瞪眼,相對苦“笑”了。
而三岔口的這個公廁,建築標準低,設施簡陋,當之無愧就是這樣的典型。從外麵看,這廁所屋頂是單麵坡斜,牆體破舊斑駁,十分簡陋。兩個入口歪歪斜斜地寫著“男”、“女”兩個字。紅磚牆體下邊抹麻刀灰,磚牆一直壘到屋簷,頂部由幾層錯磚壘搭,形成通風用的“品”字形磚垛子。作為防雨措施,廁所頂部隻加覆兩層石膏瓦楞板。房子既矮,又沒有門,怎麼看怎麼像是農村的豬圈。要放在三十年之後,不僅質檢單位、安監部門不會通過,就是規劃機關也根本不會批準搭建。
既然外麵都這麼差勁,那裏麵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廁所內部是一溜溝槽式的五個茅坑,對麵是一條長長的尿池。臊味十足,恨不得把人熏出眼淚,要再嚴重一點,能讓人當場暈厥,一頭紮入糞坑。除此之外,廁所裏刷了白灰卻傷痕累累的牆壁,簡直是世上最惡心的牆壁。上麵赤裸裸地畫了許多男女生理的圖案,那是幾十年不變的經典樣式,圖案往往配有“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不見牛羊來吃草,隻見和尚在洗頭”之類的打油詩。而洪衍武正麵相對的尿池子上方,就畫有兩條變了形的女性大腿。根部就像個有生命的東西扮著鬼臉在嘲弄他,讓他感到越來越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