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供

民族風

作者:吉米平階

普布還在想,

到了公路上,

無論如何要讓她穿上為她準備的長褲,

不然磕起長頭來,

她那身裙子非得讓她摔個鼻青臉腫不可。

我要講的是一個朝佛的故事。朝佛知道吧,這是許多藏族人都會做的一件事。即使在偏僻的農牧區,那些從來沒有出過門的農牧民,也會在一個適當的時候完成一次朝佛。

朝佛的目的地是拉薩。拉薩有一尊殊勝的佛像,在八廓街大昭寺的覺康裏麵,是釋迦牟尼佛十二歲等身像。這尊佛像是唐代文成公主從當時的都城長安——也就是現在的西安,帶到西藏的。據說這尊佛像是佛祖釋迦牟尼在世時親自加持的佛像,在藏區最受信仰和崇拜,稱為覺沃仁波切。“覺沃”意為至尊,“仁波切”意為珍寶,即師尊大寶之意,覺康就是供奉覺沃仁波切的屋子。藏族人都相信,這尊佛像具有見佛本身的加持力,也就是說見到這個佛像和見到兩千五百多年前的佛祖沒什麼區別。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對年輕的夫婦,男的叫普布,女的叫普姆。在藏語裏,普布是男孩的意思,普姆是女孩的意思,他們其實就是千千萬萬信奉佛教的藏民的縮影。

普布和普姆是東藏康巴人。康巴人過去以剽悍好鬥著稱。堪稱經典的就是世代複仇,一個家要是跟另一家結上血仇,比如有一條命債,那這條命債就會在這兩個家庭的繁衍中往複抵償,沒有終結。而今,這些行為都退出曆史舞台了。現在的康巴人擅長做生意,這可能跟他們地處幾種文化的交會地有關。故事中的男主人普布就是一個在拉薩做古董生意的小商人,這些古董生意,大多是買賣各式佛像與唐卡。在許多藏族人看來,這可不是什麼正經買賣,因此,對這樣發財的人也並不羨慕。

言歸正傳。在拉薩做生意的普布要帶病重的女人普姆朝佛,而且是磕等身長頭朝佛。在藏區,磕等身長頭朝佛,是很大的起願。發願人從家門口開始,就要雙手合十,過頭、觸額、含胸、五體投地,起身後再從雙手觸地的地方開始,不斷重複。如果碰到河流、沼澤這樣無法磕頭的地方,走過之後還要補上相當的距離。從普布和普姆的家鄉葉巴村算起,到拉薩將近兩千公裏的距離,少則三四個月,多則半年以上,都要用身體丈量過去。

普布要帶著普姆磕長頭朝佛的消息,在葉巴的兩場三村迅速傳開來,有讚賞的,有懷疑的,有不置可否的。對普布這個人,鄉親們有太多複雜的感情。葉巴的尼巴、黨然兩個牧場,玉洛、森果、果果三個沿江村子的一百多戶人家,有一多半跟他有過瓜葛。很多人是眼看著他從懵懵懂懂的小毛孩長成了如今在大家麵前抖起來的有錢人,而更多的人,對傳言中他的歪生意則報以堅決抵觸的態度。

曾經,普布家在葉巴兩場三村人緣很好。普布的父親老洛桑曾經擔任過聘用鄉幹部,雖然沒有做出什麼流芳百世的事業,但也沒有像許多聘用幹部那樣,身份一變臉也跟著變,因此,他在大家的眼裏還是一個不錯的人。普布的母親拉姆在村子裏更是一個響當當的人物。拉姆的家是村裏的大家族,不僅親戚眾多,還有許多人在縣裏工作,村子裏許多家庭受到過拉姆家的照顧。有孩子在縣城上學的,有人去縣裏看病的,拉姆都會讓縣裏工作的親戚關照,至於從縣裏買點什麼東西,幫著誰家帶個口信,更是家常便飯了。許多年前,拉姆讓一個表弟把普布帶到拉薩學做生意,那時候普布小學還沒有畢業呢,頂著一腦袋的卷毛在拉薩八朗學的小巷子裏亂鑽,學會了抽煙、喝酒,更要命的,跟著一幫周邊縣的老鄉,幹起了倒賣文物的勾當。母親的表弟管不住他,借著他哥哥拉巴結婚,把他從拉薩“押解”回了葉巴。按當地風俗,哥哥結婚的日子也是他普布結婚的日子,這樣,在內地人看來是嫂子的普姆,也就成了普布的妻子。

普布在外頭混久了,當然不把這種風俗當回事情。那時候他對男女之事也半懂不懂,在回村子的那一段日子裏,除了整天在周邊幾個村子裏亂竄,到處搜羅他相中的壇壇罐罐,就是和一幫年齡相當的年輕人到村裏的小賣部喝得爛醉。過去,村子裏的年輕人很少喝醉的,如果喝醉晚上回家,弄不好就會掉到山溝裏。群培家的小賣部頂多賣些含酒精的葡萄汁。現在不同了,群培家每天僅啤酒就能賣出兩三百塊錢,比過去一周的營業額都高。

村裏的家長們很不高興,到拉姆那裏訴苦。拉姆對這個小兒子也很頭痛,動員拉巴、普姆好好調教調教他。也不知普姆是怎麼調教的,到了後來,普布不去群培家的小賣部了,而是整天賴在臥室裏不出來,弄得拉巴很鬱悶。普姆看這也不是辦法,知道普布是沒帶過嚼子的騾子,便勸說婆婆幹脆還是讓他去拉薩做生意算了。

於是,普布就又到了拉薩。剛開始的時候,普布還每年回葉巴兩次,在拉薩買上大包小包的東西,坐著長途車到左貢,然後再雇車到東壩,最後帶信讓拉巴牽著騾子來接他。每回一趟,他都要走上四五天。看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全家都很高興。普布單獨給普姆買的那些新鮮玩意兒,也常常惹得拉巴開懷大笑,把出生不久的兒子郎加摟在懷裏,搬到廚房去。在拉薩時,村裏每每有人去拉薩,普布都會熱情接待,為他們找住的地方,請他們吃飯,領他們到三大寺去上香。家庭的境況越來越好,拉姆和普姆整天樂嗬嗬的,把家裏打理得井井有條。村裏的老人、外村的親戚,都願意有事沒事到家裏坐坐,這時候,老洛桑就坐在屬於自己的那個位置,一邊搖著搖臂很長的轉經筒,一邊不時吸一口鼻煙,從嘴裏呼出淡淡的煙霧,愜意地享受這世俗的幸福。

慢慢地,從村裏朝佛回去的、到拉薩治病回去的、還有身邊做生意回去的,都帶去了普布負麵的消息。說他在拉薩賣佛像發財了,說他有很多很多女人,說他天天喝得爛醉,還說他和拉薩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一起偷寺廟的東西。“啊嘖嘖。”老人聽到這裏,就會搖頭歎息。許多年輕人會很鄙夷地說:“早就知道他不是好東西,你們還叫我們學他。”臨了還朝他們家的房子伸出小手指頭,吐唾沫,“呸呸。”漸漸地,村民和鄰村的親戚,都不太來走動了。拉姆、普姆主動打招呼,對方應付得也挺尷尬,有的幹脆遠遠地躲開,好像他們家染了麻風病。風言風語傳來,都不太確切。給普布打電話,他還是一點沒變的樣子。直到有一天,舅舅向巴平措從拉薩回來,證實了那些在葉巴漫天亂飛的傳言。拉姆一下子倒下了。那天,一陣狂風吹斷了他們家新屋後麵果園裏的一棵老核桃樹,而拉姆也像那棵核桃樹一樣,生命的進程戛然而止。仿佛跟拉姆有一種神秘相通,普姆也在拉姆倒下的那一天流掉了肚子裏的孩子。但是她卻不能一躺了之,家裏還有許多事情需要她張羅。

雖然村裏的人都日漸疏遠了普布家,但拉姆的去世還是讓許多人懷念起這個女人的善良。他們感念她生前的好,感慨她信仰的真,把她的喪事辦成了村裏有史以來最隆重的一次。葉巴村喪事一向從簡,這是因為大家認為人的去世不過是新輪回的一次開始,生後的皮囊或者飼鷹,或者喂魚,或者埋葬,總之不要再造罪孽就好。重要的無非是請僧人在中陰薦亡期間照護好亡者的靈魂,讓這已無依著的亡靈不要迷失,走好這一段關鍵的路程。至於最終會走向何處,大家相信,除了僧人的指引,與亡者生前的作為大有關係。

普布在母親喪事“四七”的時候回到了葉巴。“四七”那天,色尼寺來了三個僧人,加上村裏會念經的,總共有七八個人在經堂通宵念經。全村一百多戶家家都有人來祭祀,但幾乎都對坐在逝者靈位邊的普布視而不見。個別年齡大的,覺得不忍,對他點點頭。想當初,當普布帶大包小包回村的時候,他是多麼風光啊。馱東西的馬隊浩浩蕩蕩,馬和騾子多的時候有十幾匹,大家都圍著他極盡殷勤。而現在,雖說是在薦亡期,但也不至於視若不見吧。

普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他甚至想一走了之,當然,沒過第四十九天他是不能走的。在隨後的日子裏,他經常坐在經堂的佛龕前,望著家裏那幅年代久遠、被煙熏火燎得看不清本來麵目的小幅唐卡——有時還不自覺地估量著這幅唐卡的年代和價值,腦子裏想著的是遠方的生意。漸漸地,他開始習慣了這樣一種寧靜的生活。夜裏,在院子裏的牛鐸聲中入睡,有久違了的舒坦。沒有酒精,沒有熬夜,也沒有酒醉後找不著家門。

從失去親人的痛苦和不習慣中,一家人慢慢地恢複了日常的狀態。隻有普姆,在婆婆的“七七”過後,也終於躺下了。她像一盞快要熬幹的油燈,那生命的火苗失去了持續平和的力道,開始不安地跳動著。普姆保持著自己的沉著,她不願意家人在剛剛失去一個親人之後,又麵臨擔憂別人的苦痛。她把病痛壓在心裏,隻是說前一段太累了,想好好休息一下。

普姆這一休息,仿佛支撐著她身體的一根棍子被抽掉了,她躺在被窩裏,渾身像融化了的酥油,捧在手裏都似乎要漏下去。

到了藏曆四月,收割青稞的季節快到了。這是村子裏一年最忙碌的季節之一。平時,普姆沒病的時候,家裏的幾畝地幾乎全由她一手承包了,每天一早去地裏澆水,澆完水回家燒茶,把小的弄起床,再把茶擺在老人丈夫麵前。她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氣,吃完早飯去地裏薅草,中午背回一捆柴薪,除了收割的時候拉巴幫點忙,平時拉巴主要的事情就是去縣城取錢,或者到東壩去買點東西。現在,普姆病倒了,普布打算幫助家裏把青稞收完,種上下一季的玉米和小米再回拉薩。

有一天,趁著拉巴下地,普姆把郎加支到爺爺那裏,把普布叫到身邊坐下,拉著他的手說:“普。”她這樣叫他。普是小男孩的意思,當他第一次和普姆上床的時候,他可不是一個小男孩嗎?“你回拉薩的時候帶上我,我覺得我身上有好重的東西,想去拉薩朝佛,逝者也需要去聖地祈禱。”普姆繼續說。普布低著頭沒有說話,他還從沒想過普姆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普姆見他不說話,接著說:“你把我帶到拉薩就好,在大昭寺朝了佛,我就自己回來。我們家的業需要消一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