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穿行在光速中的陰影
——“我們都是種子了……”
三體第287紀元2360913時（地球威懾紀元30年）三體星係太空港
從放棄擦除慢霧開始，經過3230個三體時的籌備組建後，在最高統帥的直接命令下，已建成的三體光速艦隊第一梯隊的14艘戰艦，率先出發了，目標是金牛座方向，14道幽蘭色的等離子火焰照亮了三體的天空，宛如新生的飛星。
第一梯隊本來建造了15艘飛船，但是梯隊裏的“16節”號光速戰艦掉隊了，因為要更換新引擎，它奉命留在了太空港，沒跟大部隊一起走。更換引擎本來就是一項極為複雜的大工程，再加上三體人飛船結構特征的“無序性”（其實每一個飛船都是一個複雜的有機整體），造成了牽一發而動全身的狀況，這次更換引擎，實際上等於重造一艘“16節”號飛船。也就是說，16節號就必須在太空港再多待3000多個三體時了——那正是批量建造第一梯隊飛船所花費的時間。此外，這種大改建還導致艦上的人員編製隨之發生重大調整，許多“被報名”進來的人都重獲自由。這對阿星來說原本是個回家的好機會，但是因為他已經升任艦長，所以很遺憾地，他不能離開了，更何況，上頭還傳話說：“這架引擎是專門留給阿星艦長的”。
飛船停港待檢時，阿星站在艦長指揮室，靜靜地望著那14艘先遣飛船鑲嵌在星空背景上的等離子尾焰，沉默不語。為了防止曲率航跡對母星造成不良影響，那14艘飛船要先用常規驅動一年多，直到離開母星係足夠遠時，才啟動曲率引擎。本來，16節號是能和它們一起走的，可是現在，就算3000個三體時後裝上了那台曲率引擎，16節號也不知道會接到什麼樣的任務，前麵那14道火焰，那些曾經的同伴，隻能成為記憶了。
“艦長，”身旁的導航員調侃道，“我怎麼覺得他們像是在逃跑？”
金色的思維波一陣閃爍，阿星會意地笑了笑：“這不算意外，現在可是在慢霧危機中，三體母星隨時可能麵臨毀滅，大家當然都想逃跑了。”
“真不爽啊……等我們裝上了新引擎，一定能追上這夥逃兵！”導航員恨恨地想，作為艦員編製調整時為數不多的自願留下來的“被報名”人員，從主動要求留下來的那一刻起，他對該艦就產生了一種偏執的感情。
“不一定，我們那時可能依然追不上他們。”阿星說，“你沒看出來嗎，盡管沒使用曲率引擎，可是它們現在都在使用最大功率的常規動力加速離開，他們是在逃離我們。”
“逃離我們？”導航員很不解。
“對，逃離我們。”阿星發出滿溢的紅色思維波，“確切地說，是在逃離我們飛船即將換上的那台新引擎。相比於那個即將來自宇宙深處的未來的死神，他們更擔心現在這個盡在咫尺的危險的機器。”
“可是，統帥明明對那台機器寄予了厚望啊！”導航員努力反駁著，“統帥還說艦長您會成為我們的羅輯……”
“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對前麵那14艘飛船來說，我們現在跟他們不一樣了，我們是異類。”阿星思維波黯淡了下去，以一種淒苦的語調對導航員說，“成為邏輯……嘿嘿嘿……你以為，地球人對他們的羅輯很好嗎？”
“什麼？”導航員大感驚訝，“艦長，你是說——”
“我現在能充分理解為什麼那些艦長們會學習地球人的自私了，”阿星打斷了導航員的思緒，“統帥的做法沒錯，但那些艦長這樣做也有他們的理由，當個體能夠相對獨立地離開集體生存的時候，自己就不再是集體的一部分了，而是一粒種子。現在，我看著前麵那14道飛船的尾焰，就在想，光速飛船使他們成為了三體文明的種子，14顆種子。”
導航員努力理解艦長的話，還是一知半解。這時，16節號飛船檢查完畢，開始進入太空港維修倉，在微調引擎的推動下，它巨大的身軀穿過維修倉的力場閘門，緩緩陷入了那深不見底的黑暗空間裏。
“你知道對於一粒種子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麼嗎？”阿星啟發導航員，漸濃的黑暗中，他的思維波像是一盞淺綠色的信號燈。
“是.。。”導航員說，“生存下去？”
“不錯，生存。”阿星讚揚道，然後他繼續問，“那麼，在險惡莫測的環境中，這粒種子如何才能最大限度地爭取自己的生存呢？”
“它要堅強，敏銳，”導航員說，“還有.。。勇敢，富於開拓精神.。還有.。謹慎、務實.。”
“嗬嗬，你不覺得你概括的這些特點裏有很多是自相矛盾的嗎？”阿星問。
導航員一愣，隨即啞口無言。的確，他的觀點裏有許多衝突的地方，一粒種子不可能同時兼容這麼多相互矛盾的特征。這也難怪，以前，他隻是把自己當成集體的一個零件，隻想著為集體貢獻力量，必要時還要為集體犧牲，從沒想過如何才能承擔起一個種子的義務，現在考慮時，他才突然發現，這個命題看似簡單，其實卻很複雜。
年輕的導航員一下子愣在原地，思維波不停地閃爍著，卻總也理不出個頭緒來。
阿星看到導航員內心的困惑，笑了笑：“其實也不複雜。的確，一粒種子不肯能同時攜帶太多特征，事實上，它隻能攜帶一個特征。但是，隻要具備這一個特征，它就足夠承擔起文明種子的角色了，而也正是這個特征，使該種子能夠在險惡莫測的環境裏實現最大限度的自保，然後在遇到合適的土壤後生根發芽。”
“那個特征，——它是什麼？”導航員忍不住問。
這時，16節號完全進入了太空港維修艙，大門慢慢關上，黑暗中，阿星的思維波成了唯一的光源：“在黑暗森林宇宙裏，文明的種子不能有共享精神，它必須極端自私，極端多疑，必須不擇手段地保全自己、發展自己，唯有這樣，才是合格的種子！”
轟隆一聲巨響，維修倉門完全合上了，這聲音源自力場閘門斷開時倉門構件恢複應力形變時的共振，因為在維修倉裏來回發射、疊加，就變成了隆隆巨響，宛如驚雷。
“那樣……合適嗎？”導航員諾諾著，他的思維波忽閃忽閃地，好像是被那隆隆聲震得發顫。
“沒有合適不合適的問題，”阿星說，“為了生存，一切都是必須的。對於文明的種子來說，這是種必備的品質，自私是為了繁衍，自利也不是罪惡，而是神聖的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