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仍在,故人難尋
專欄
作者:藤井樹
看完《山河故人》,真是一言難盡,心頭翻江倒海,卻是萬般憂傷無處訴說。這種感覺讓我想起很多年前看《任逍遙》和《站台》,賈樟柯仿佛又回到了初入行的那個狀態。講的還是他最喜歡和最擅長的那些事,不過是講述的方式變了,心態變了。我覺得,他老了,戀家了,沒有了年少時的躁動不安,拚命向往遠方。在《山河故人》裏,通篇他都在想回家,可是卻回不去。
有家回不去,這通常是一個遲暮老人才會有的別愁離緒。因為落葉,總要歸根。而《山河故人》裏,根一直在,人卻四處遊蕩和飄零。所以,在散場的時候,再次看到趙濤牽著兒子的手走在汾河岸邊的這張海報,頓時鼻子一酸,好想哭。
電影裏,三個段落,三個時空,三種不同的人世階段,構築成一段完整的人生。無論是第一段結束出字幕的方式,還是用不同的畫幅來區分不同的年代,以及貫穿在每個段落裏的那個扛著大刀行走的男子,賈樟柯不斷用各種手段提醒觀影者:這是一部關於時間的電影。事實上,我甚至覺得可以做得再極致些,幹脆去掉交待具體年份的字幕。像章明在《郎在對門唱山歌》裏那樣,讓觀眾自己找到流逝的時間和對應的年代,可能會更過癮。當然,這麼幹的後果是,可能有人會覺得看不懂。
所以在我看來,這幾乎是賈樟柯最照顧觀眾觀影感受的一部電影。節奏流暢、敘事通俗、符號明確,各種信息都給得相當到位,看起來一氣嗬成,非常舒服。三段故事,一脈相承,道盡兩代人的半世離愁。無疑趙濤是整部電影的主心骨,她終於在賈樟柯的鏡頭下找到了自己的準確坐標。也因此,這可能是她演得最自信從容的一部電影——1994年麵對兩份愛情的猶豫;2014年經曆兒子的疏離和父親的過世;2025年拖著蒼老的身軀在茫茫大雪裏獨自起舞。看起來如此平凡普通的一個女人,恰也是我們這個國度裏萬千命運的縮影,帶著時代的烙印和曆史的印記。回頭一想,誰不是這麼消耗一生?
三段故事裏,我最喜歡的,竟是虛構的2025年。說著一口流利英文的兒子,和一口山西話的父親,隻能借助翻譯來對話,還有比這更悲涼的事嗎?因為做了足夠的鋪墊,所以即便出現了董子健和張艾嘉的床戲,也不會驚訝。母親的長期缺席,使“戀母”情結像種子一樣從小種在男孩心裏。這樣的人物設置,殘忍而直接。像是突然掀開張愛玲寫過的那件爬滿了虱子的華麗旗袍,觸目驚心。同樣也在這段,一身農民打扮的張譯走在墨爾本郊外的小路上,被迎麵走來的外國鄰居叫Peter,這一幕實在太荒誕了!
命運是無形的手,你以為你已經躲得遠遠的,但其實不過是從街的這頭走到了那頭。有意思的是,賈樟柯鏡頭裏的小人物們,從前是多麼桀驁不馴,渴望改變。可到了《山河故人》,同樣的這代人,大半生顛沛流離後,無論是遠在異鄉的張譯,還是留在故鄉的趙濤,抑或生死不明的梁子,反倒經曆了一次集體回歸。從鄉音到衣著,從外在到靈魂,都永遠定格在了1994年的汾陽小迪廳裏。隻留下他們的後代,獨自飄零在異國他鄉,無父無母,成為“亞細亞孤兒”。
從這個意義來說,這片子簡直太絕望了,而這種絕望感又恰恰緣於對生命和血緣親情的一種慈悲心。是年齡賦予的憐憫和敬畏。所以我說,賈樟柯老了,少年心終於曆練成了長者態,他以這種方式講述對命運和人生的思考。為人父母,心領神會。
於是,片名便是這份思考的最好闡釋:山河仍在,故人難尋;翻山越嶺,近鄉情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