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一覺睡到辰初,都懶怠起,還是姚黃在她床前喚她,聲音透著欣喜:“娘娘,公主,公主,來看娘娘了!”
她從床上驚起:“誰?!”
“公主呀,柔安公主,娘娘!”姚黃歡喜得救差哭了。
她緊緊抓住櫻紅色彈花福壽錦衿,萬字不到頭的花樣蹭得手上微癢,然後慢慢放開,她一字一頓地問道:“是陛下允許的嗎?”
“大約是,不然娘娘想,長樂宮誰能進得去。”姚黃道。
她點了點頭,下床趿好了鞋子,姚黃替她換上一身家常的湖水色長裙,她坐在凳上對鏡梳妝,舊年的和闐白玉梳握在手上,依然覺得溫潤,她想起以前都是高宗皇帝替她梳發,自昭淑皇後崩後,他的心思都對在她上麵,其實他並不會綰髻,她的頭發又厚又密,亦不好綰,常常弄得亂七八糟。有一天,他望著鏡中的她忽然笑了,她不解,問他在笑什麼,他撫上她隱約如遠山的長眉道:“我在想,人人都說‘鸞鏡朱顏驚暗換’,可這麼多年你的容顏以來卻沒有半分變化,待百年之後,我皓首蒼顏,你還是這般眉目如畫,該是一種怎樣的情景。”
可惜,等不到百年,她放下梳子,遙遙望著窗外的那一樹木槿,如此美麗的花兒卻朝開暮落,那些年的好時光都如輕煙散去,凝成記憶深處一枝豔豔春光。
不過一愣神,卻聽到一聲軟軟的“母後”,恍若兒時。
她低低地歎了一聲:“阿兕……”
柔安跪在她麵前,眼含淚水:“久不見母後,不知母後鳳體是否還安康,兒臣不能在母後膝下盡孝,實在心裏有愧。”
和皇帝差不多的話,柔安說起來卻是感人至深,姚黃亦不禁在旁邊飲泣。
她扭過頭來俯視著她,柔安身材本來就不算豐腴,而今愈發顯得清瘦,腰肢盈盈不堪一握。
她心裏不禁哀怮,扶起她坐在小杌子上。
其實柔安生得極美,比她的生母昭淑皇後還要美許多,風姿嫋娜,容色無雙,仿佛是那仲春時節太液池旁的兩排桃樹,花開錦繡,遠遠望去如十裏煙霞,讓人恍若置身梵天仙境。
柔安淚盈於睫,像是斷線的珍珠啪嗒啪嗒往下掉,啟唇,卻隻有虛軟一聲“母後”。
她並沒有多話,還如兒時般輕輕撫著她的後背,柔安哭得累了,便安靜地靠在她肩上,偶爾斷斷續續地抽泣幾聲。
靜得仿佛能聽到窗外木槿花簌簌落下的聲音,她看著麵前的柔安,腦中忽然想起一事,心裏幾乎一驚。
這麼多年,她一直喚柔安“阿兕”,但“阿兕”隻是皇帝給愛女取的乳名,唐太宗愛女晉陽公主的乳名便叫兕子,柔安正經的名字其實是昭淑皇後取的——“憐卿”。
瘦影自憐秋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這樣顧影自憐,孤芳自賞的詩句,她隱隱覺得不祥,但高宗深悼昭淑皇後,命宗人府以此二字作為公主名記錄在玉碟上,她也不好說什麼,隻是固執地隻喊她“阿兕”。
如此想來,如同命運輪回,到底逃不過,這一生淒苦。
其實一開始甄氏雖敗,但皇帝並沒有即刻將柔安遠降匈奴,當然福恩更沒有。隻是今年開春,匈奴遣使者至中原求親,再也拖不下去,皇帝當然是萬萬不肯把自己親妹妹送到這等淒苦之地,於是,柔安便生生成了皇帝平衡夷疆的工具。
她無能為力。
隻能將柔安更緊地摟在懷裏,絮絮地說些當年的事:“……你喜歡桃花,你的宮殿便叫武陵色,裏麵種滿了桃花,比太液池的不差多少。你在裏麵作桃夭舞,粉絹白衣,長袖折腰。你還記得當年的桃花鈿嗎?”
大約是十三四歲的時候,正當豆蔻年華,她開始注重梳妝打扮,有一次躺在殿外的長榻上小憩,亂紅如雨紛紛,落到她的眼角,她忽然一時興起,想到宋武帝壽陽公主的典故,不由得也想效仿。
用小羊毫淺淺蘸了胭脂,先對鏡在左眼眼角隱約描出桃花枝蔓的樣子,她從小練慣了蠅頭小楷,又心細如發,但也花了足足三個時辰才描好。然後便在眼角處細心貼了一塊桃花形狀的寶鈿,周圍勻撲脂粉,對鏡自照,整個妝隻在眼角,微至左頰,枝葉之描摹,更顯秀麗繁密,心裏滿意,隻是那塊寶鈿貼在敏感處略覺不舒服。待晚宴時看到了,皇帝溺愛女兒,隻是笑道:“吾家小女初長成。”慕生卻坐在那裏不講話,她對他心裏素來有些畏懼,隻是今天實在歡喜,待宴散了後,她大著膽子私下裏偷偷問他:“你覺得怎麼樣?”慕生隻是心不在焉:“不錯。”柔安自以為驚豔,不由得有幾分失落。慕生接著說道:“這妝媚得像有妖氣,不適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