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月,68歲的嶽父大人作了一次腺體切除手術。望著他那蒼老的臉,佝僂的身姿,我的心不由得一陣陣緊縮。
嶽父原本不是農民。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期,就讀於肥西師範學校。在校期間,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部隊到地方招收飛行員,一米七六的他,經過體檢被首批選中,隻可惜他的旁係血親中有地主、富農階級成分的,政審沒有過,藍天之夢就此破滅。畢業後,先是分配在合肥郊區一所小學任教,六十年代初期,因家中生活負擔重,申請調回了壽縣保義小學。“人沒有前後眼”,嶽父常常這樣說,不久,壽縣對公職人員進行大規模裁減,他放下教鞭,回到了生他養他的黑土地上。
八十年代初,國家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和他一起下放的老教師,有些人通過查檔案,寫證明,重新拿起了課本,走上課堂,而他仍在十多畝承包地裏沒日沒夜地勞作,他壓根兒就沒有獲悉任何關於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的信息。
嶽父在操勞與困頓中度過了大半輩子,養育了七個兒女,兩方老人又跟在身後,生活的負荷實在太重。大生產隊時,他和嶽母白天忙碌了一天,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燈下,又一起紡紗線、織棉布,一年下來,賺個兩百、三百元,貼補家用,上對老,下對小,嶽父算是兢兢業業,殫思竭慮,盡到了一個男子漢應盡的責任!
嶽父寡言少語,很少開玩笑,不了解他的人,認為他難以接近,不諳事理,其實,在他嚴肅的外表下,隱藏著平常人難以達到的善良。1968年冬季的一個夜晚,本村莊的一個孕婦,在保義醫院分娩時,因失血過多而死亡,她的丈夫W不知所措,屍體放在冰冷的產床上,嬰兒的啼哭聲撕人心肺。嶽父得知消息後趕過去,二話沒說,協助他將屍體抬回家,十多裏路啊,到家時渾身汗了個遍!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農村電影多是露天的。一些小青年三三兩兩,在人群中竄來竄去,踩了腳,碰了肩,就可能引起一場“擂台賽”。一天晚上,嶽父所在的大隊部放電影,W與鄰村的“拳師”常某不知什麼原因,發生了糾紛,雙方打得難分難解,常某順手抓起一條凳子,正要往W頭上砸,被嶽父攔腰抱住,W趁機逃跑。誰知,這可闖了大禍,第二天,常某帶著四五個徒弟找到嶽父家,要進行報複,嶽父說:你們年輕人應該比我們更懂得道理,當時我要不管這個閑事,你倆有人進公安局的,還有人進醫院的,對不?常某隻覺理虧,講了一些大話、氣話,拱拱手告辭。
嶽父待W情深意重,可在此之前,他這個生產隊會計,險些被W折磨死。“四清”運動開始後,不甘寂寞的W以“摘帽子”為誘餌,發動幾名階級成分高的農戶,捏造一些算不上證據的證據,把嶽父批鬥得死去活來!生性剛強的嶽父,寧願被拳打腳踢,也不肯低頭跪下。每天晚上,當他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時,幾位老人尾隨其後,生怕他想不開,作出極端的事情來,知子莫如父啊。
白雲蒼駒,往事如煙。轉眼間,我也到了被收割的年齡。前些年,那雪花般的檢舉信,曾一度使我憤懣、迷茫,在心靈支離破碎的日子裏,我常常走向嶽父的身旁,聆聽他的教誨,請他為我指路,他告誡我,要麵對現實,相信組織,是自己的事就大大方方地承擔下來,不要死乞白賴地求別人;我提出向檢舉者以牙還牙,嶽父說,那不是男子漢之舉,是“小人長戚戚”,別人會瞧不起你的。
惟勤可以助廉,惟恕可以成德。嶽父用他博大的胸懷,善良的品行,頑強的意誌,為我擎起了信念之燈,我沒有理由不在人生之旅中,昂首挺胸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