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G君是在19年前,當時,他在鄉鎮一個瀕臨倒閉的單位上班,我在臨近的鎮上任公安特派員,手下10位治安聯防隊員,齊刷刷的警式裝備,排成隊兒一站,身高都在1.75米以上————隻有我例外,僅僅1.68米。維持治安,調解民事糾紛,協助政府開展中心工作,是我們的主業;抓賭,沒收煙花炮竹,查禁偽劣產品是我們的副業。副業來錢,單位存折上的阿拉伯數字比春天的嫩芽躥的還快。G君誤以為我那諸侯國有錢,他就可以享受公款吃喝,所以每月必來幾趟,害得我月月手頭不寬裕。
他號稱“淮河一支筆”,說句不敢恭維的話,他的字寫得真不咋地;但他能寫幾首詩歌、幾篇散文,文章曾上過地區報紙副刊。據說他寫詩很動情,有一年冬天,大雪紛飛,他突然撲倒在自家門前,雙手拍打著雪地,口中念念有詞“雪啊,雪啊”,久久不起,一旁的妻子嚇白了臉。三番五次,五次三番,妻子說,我都快變成神經病了,咱們分手吧,兩人雙掌一擊,成交!沒有孩子,沒有財產糾葛,揮一揮手作康橋別狀。
G君二度梅開的時候,我已調往他所在的鄉鎮。妻子小他7歲,初中畢業不久,文靜而端莊,不知是看上他的那份國營企業職工的身份,還是仰慕他怪異的文學追求,反正從我第一次入座他家餐桌,我就看出女孩哀怨的眼神,但沒有想到她會死。
G君離開單位到省城一家內刊當聘用記者的第三年,他的妻子帶著青一塊、紫一塊的暴力傷痕,一條繩子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丟下一個幾歲的小女孩。
此後,G背著攝像機和采訪本越走越遠,走到北京。目前,據說有房有車有學曆,在一個很掙錢又不需要多少成本的研究所,研究“亞太經濟”,一個初中生能有這種成就,十分了得,於是,家鄉的市級電視台為他做了專訪。
前年冬天,我已調至北京一家律師事務所。周日的一天上午,閑而無事,我試著給他發了一條信息,問他是不是G君,他很快回了信息:“是我。好久不見,有些想念,今晚我們研究生班全體同學聚會並會演,如果你在,該多好!”我很興奮,回信息:“誰說我不在北京?!”他間隔了約20多分鍾,打來電話,交代了聚會地點、時間,我從總參軍體大隊通過外甥派了一輛軍車,一行三人,直奔二百裏路的國家圖書館。
聚會的地點是一家洗浴中心。我暈!我倆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他一眼瞥見兩位年輕軍人在我左右,眉頭微微一皺,訕訕地說:“今晚來的都是領導和首長,規定不準司機同席,你看……”我看了一眼我的外甥和司機,外甥很聰明,說:“沒關係,我倆的花費自己結算。”G君又說:“不好意思,最好,你倆到別處就餐,抵在一塊不好……”外甥說:“行。”
不修邊幅的G君,到了京城依舊如故。廉價的外衣,廉價的背包,皺巴巴的皮鞋,我開始懷疑他的真實身份和經濟水平。
我故作輕鬆狀,向他請教了幾個問題:其一,當初,你是如何想起到北京來的?其二,你外語一竅不通卻修了一個碩士學位、一個博士學位,是嗎?但我所知,隻有無碩士學位的研究生,才不需要考外語。其三,你在哪個黨校研究“亞太經濟”?你是如何把研究成果轉化成購買房屋和汽車的票子的?他隻回答了我的第一個問題,他說,以前我在省城內刊當聘用記者,下到縣區、市采訪、收版麵費,人們都把我看得高高的,於是我就想,如果到了北京,去省市辦事,豈不更好辦?至於第二、第三個問題,他神秘地低聲道:“講給你聽,你也不懂。老朋友,一會,他們到了,你不要插話,插話不好。”我點頭,笑笑。
天擦黑,來了一位高高瘦瘦的學友,自稱是國家林業局的;近20時,陸陸續續來了三位,一名軍人,一名律師,一名老板,大家都喊G君為“處長”————原來G君一直對外宣稱自己是某某黨校的幹部。大家換上浴衣,每個人操兩個盤子,席地而坐,吃起了自助餐,沒有酒,也沒有氣氛,瞧這同學聚會辦的!此時,我真的想抽身離去,但出於禮貌,還是勉強地咽了幾口飯菜。
我是提前離席的。同他的同學拉拉手,直奔收銀台。G君跟在後麵一路小跑,替我埋單——————65元人民幣。碰巧,我外甥和那位司機軍人也在埋單,他們相互瞅了一眼,都沒言語。
北京的隆冬之夜,真冷!此時,我的心更冷。一路上,我和兩位年輕的總參軍人一言不發。那晚,我失眠了。
又是一個周末,我宴請了那晚遭受冷落,卻又器宇軒昂的兩位軍人,酒桌上,我們不分老幼,平等喝酒,但沒有人喝醉。我的歉意,隻有隨著酒精的擴散,才會挪開我的心窩。
友情是個啥玩意,隻有G君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