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村支書帶著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來到光明生產隊,召開了社員大會,宣布這名男子叫常盼春,是個文化人,但思想反動,與人民為敵,需要在農村廣闊的天地裏加以改造,大家要好好監督。
當晚,常盼春夾著一床薄棉被,住進生產隊低矮的牛棚裏。
剛開始接觸群眾,他顯得有些拘謹,成天低垂著眼簾,不敢正眼瞅人,也很少同人敘話,即使有人主動與他攀談,他也總是一問一答,聲音細小得如蚊嚶,每當見到隊長老倔頭,他總是條件反射似地來個立正姿勢,兩手局促不安地在麵前搓來搓去。
一天中午,常盼春埋頭在泥桌子上麵畫“貓蝶戲春”,老倔頭悄悄在他身後看了一會,冷不丁地說了聲:“你會畫撲克嗎?”常盼春驚悸地抬起臉,囁嚅道:“會的,會的,隻是畫得不太好。”老倔頭朗聲一笑:“你不要拉螞蝦過河——牽須,會畫就給俺畫一副。”
幾日後,常盼春把一副撲克牌送到老倔頭手中,老倔頭喜得兩眼眯成一道縫,爽快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元錢遞給常盼春,常盼春一邊躲閃,一邊退後,手擺得像風中荷花,漲紅著臉連連說:“這怎麼行,舉手之勞……”老倔頭隻得把錢裝回口袋,挽留他在家中吃午飯,常盼春受寵若驚地遵命。
不久,在生產隊大會上,經老倔頭提名,社員集體表決,常盼春被選為記工員,隨後,常盼春搬離牛棚,住進新蓋的一間土坯房內,這間房屋成了事實上的年輕人開心逗樂的場所。
光明生產隊地處偏僻,交通閉塞,世世代代鮮有讀書者,百餘口人僅隊會計念過兩年書,賬本上白字連篇。那年月時興念報紙,這可難壞了隊會計,遇到不認識的字,幹脆就跳過去了,群眾隻有搖頭嗟歎:“這哪叫政治學習呀,簡直是花果山開批鬥會——活逗猴!”隨著時光的流轉,鄉親們已經把當初村書記的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常盼春成了本隊二十九戶人家書信的執筆人,民事糾紛的調解人,隊裏重大決策的參與人,許多次,他以一位有頭有臉的貴賓身份,出入於農家的紅白喜事餐桌上,陪同大隊幹部和小學老師吃飯聊天。
老倔頭的二弟媳翠花與常盼春年齡相仿。她性格開朗,伶牙俐齒,時常與不善言辭的常盼春逗玩笑,偶爾還冒出半葷半素的段子,常盼春時常被弄得滿臉緋紅;他呢,有意無意地拿眼睛偷偷瞟她,有幾次,他直勾勾地隻顧看她,竟把兩個社員的工分記了個張冠李戴,這一切,都被老倔頭看在眼裏,心裏想:這小子,也不能算是一隻好鳥,給點顏料就要開染坊了!
時光荏苒,時間的車輪碾到了1976年的夏天。
這天上午,天上下著大雨,生產隊沒有出工,一群後生跑到常盼春屋裏打撲克,扳手腕,吹牛皮,整個房間鬧翻了天。在追逐嬉鬧中,一個小夥子撞翻了常盼春的紙箱子,驀地,一大卷形象逼真的人物素描畫抖落一地,粗粗一看,幾乎全是翠花的半身像,大家立馬伸長了舌頭,變了臉色,惶惶然作鳥獸散。
中午,老倔頭領著翠花家裏麵的人,一路罵到常盼春屋,翻箱倒櫃,尋找翠花的畫像,並把屋內鍋碗瓢勺一砸幹淨;翠花則滿屋子地追打著常盼春,他的臉上片刻就被抓出幾道血痕。折騰了好一會,老倔頭甩下一段話:“你這個不識抬舉的東西,人麵狐心,你等著,下午大隊民兵就要來逮你,你死都死不掉,哼哼……”
下午的雨似乎更大,風帶著哨音,但絲毫擋不住幾位全副武裝的大隊民兵的工作熱情,他們一踏進常盼春的門,就聞到一股濃烈的農藥味,慌忙往裏趕,見常盼春身著一套潔白的舊西服,靜靜地躺在床上,死了。
1977年1月,一封注有“東南美術學院”的公函寄至光明生產隊,信的大意是:常盼春校長的右派問題已得到平反,要他立即回校主持校務工作。
一年春天,一位長相與翠花酷似的中年婦女,帶著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在常盼春的墳塋前哭得死去活來。
翠花見狀,眼圈一澀,抱頭跑進自家床上。
老倔頭傻傻地站在人群中間,手中還攥著常盼春為他畫的那副撲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