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兩個小時前,冷真魂魄歸體,見大多數人沒醒,也就不管在身邊睜著眼睛等著她醒來的碧僑,悄悄睡了過去,此刻終於願意蘇醒過來,正撞上碧僑一雙盈滿淚水的眼睛,故作好奇地問,“碧僑仙子,你這是怎麼了?”
碧僑淚光轉為驚喜之光,“姐姐,我還以為你要永遠寂滅了,正想著是費力將你的遺體帶去瑾萊仙山還是先去告訴母君,讓母君專程來將你帶回……”
“幸好我沒有麻煩你,不然就是這個當姐姐的失職了。”冷真打斷她,攏起頭發,拿起方才魂魄歸體時擱落的鬥篷戴上,接著為她梳花苞頭,“後日我剃度之後,你就得回瑾萊仙山陪伴母君了,姐姐身體不好,在母君身邊反而讓她擔憂,留在菡夕山清淨幾十年,或許胸肺會自行好的,到時我就回去。”
碧僑扁了扁嘴,忍住要大哭起來的衝動,“姐姐不是說去跟丹草仙討要一株龍疊珠來治胸肺麼?怎麼這件事情沒做就到人世來了?姐姐不是說已經原諒了南澤的所有過錯嗎?怎麼他去提親你又要堅決離開?”
冷真捂住胸口咳嗽了一陣,一隻手還停留在碧僑的頭上,梳子卻無力地從中滑落,碧僑忙伸手去順她的背,抽泣道,“姐姐,碧僑不問了,再也不問了。”
腳下是尋的第三百座山頭,四周也是環了八麵山,南澤依舊沒尋到冷真的影子,卻看到了一具腐臭的凶獸屍體,身上皮開肉綻,蚊蠅紛飛,幾隻兀鷲附著在上麵,啄出嶙峋白骨, 正是他斬下人間的那頭,仙人的魂魄怕是已經灰飛煙滅。
他忽然想起一樁極為重要的事,拔出滄問劍,將兀鷲和蚊蠅趕開,在凶獸屍體上挑來挑去,卻隻是失望地收了劍,化出一股仙水來將劍身洗了,插劍入鞘,懷著一顆沮喪和憤怒的心情匆匆離開。
兩日後,菡夕山渺遺居舉行剃度之禮。
無論平時如何輕鬆地談笑風生,甚至說些玩世不恭的事,居客們此時表情都有些嚴肅,仿佛看到了她們來時的情景,然而,那些過往,再如何痛徹心扉,到如今不已風淡雲輕了麼?
渺遺居一樓的中室便是剃度的地方,通向廚房的檻處,置一張紫檀木桌,上麵不置佛像,不置神龕,不置香爐,僅僅豎立著那本泛黃的《通怡卷》,中室兩旁,站著包括碧僑在內的二十九人,碧僑的眼睛仍舊有些濕潤。
冷真沒有一絲猶豫,麵對《通怡卷》緩緩跪下,仿佛將那四萬多年的時光快速過了一遭,雙膝及地時,落因端著紫荊木盤走到她身旁,盤中橫置著一把剃刀,有禮道,“冷真姑娘,得罪了。”說著將她鬥篷前的黑錦布撩起來,目光甫一接觸到那張一直遮掩著的臉,不由得怔住,兩旁的光頭居士們亦睜大了眼睛。
那是一張美得令日月失色的臉,宛若天人,或者說,要甚仙人許多,也是除了以醜為美之外,任何審美觀念的人都會承認的臉,就連同性看了,恐也忍不住心神蕩漾,這樣的美人,應當像皎月那樣,懸掛在天際,供萬億生靈敬仰觀賞才是。
落因片刻之後回過神來,疑惑這等姿色的美人,為何她的愛人竟會辜負她,不會是個瞎子吧?可這樣的美人,又怎會配一個瞎子?恍然一陣,才想到該做的事情還未做,便捏住鬥篷的邊緣,以前行剃度之禮的時候,她的心悲憫又淡然,此刻卻懷著某種希冀:一掀之後,雲鬢悉數散下,襯得眼前這張臉更加豔絕紅塵。
冷真淡漠而誠摯的臉色變了變,很快又恢複正常。
鬥篷掀下的瞬間,落因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居客們睜得更大的眼睛也流露出遺憾之色。
散下來的頭發中,竟夾雜了半數以上的白發,在木窗透進來的晨曦之光中閃爍著白銀般的華澤,批搭在藍衫之上,仿佛冰淩浮於藍色冰焰海。
碧僑再也忍不住,跑過去按住冷真的肩膀,聲音帶著哭腔,“姐姐,開始時不是隻白了一點嗎?怎麼又增加了這麼多?”
冷真睫毛動了兩下,反手拔開她,“恐怕是要先白盡了,重新長出烏發罷,碧僑你也是的,白發不會痛,剃發也不會痛,哭哭啼啼的算是個什麼樣子,站一邊去。”又道,“居主,剃罷。”
落因居住歎了口氣,“你什麼都不曾說與我聽,但這十年,來這剃度的人中,你是最令我心疼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