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二三事
短篇小說
作者:張學東
母親命大哥打電話,催我們火速趕回老家去。她忽然覺得身體狀況很不妙,頭暈,心悸,不思飯食,渾身沒有一絲氣力。她甚至在頭天夜裏就摸著黑給自己穿好了壽裝,任憑兒女們如何勸說就是不肯服藥,更不願意去醫院做任何檢查治療,專等我回去交代後事了。大哥的電話是頭晚打來的,那時我的手機已自動關機。翌日,又逢周末,一早磨蹭著起了床,吃罷早餐,遲遲開機便見未接電話若幹,基本上都是大哥的號碼,還沒等我反撥回去,電話便心急火燎地響了。大哥張口就說媽叫你趕緊回來,一刻也別耽擱,晚了她生怕見不到最後一麵。
於是,當頭挨了一悶棍似的,眼皮跳得驚心動魄,倉皇間攜了妻子和女兒驅車上路。妻子勸我別太著急,說媽身體一直很硬邦,況且我們春節剛見過麵,現在還沒出正月十五呢。女兒也猜測說,奶奶可能是突然想咱們了,所以故意讓大伯把情況說得很嚴重。我多少有些沉不住氣,人有旦夕禍福,畢竟母親已是年屆七旬的人了。嘴裏雖不說什麼,可車速一個勁往上躥,眼看一百八了,一如此刻的心跳。妻子細心覺察出來,便說當心別開得太快。
這條回家的路於我來說已再熟悉不過,可以說閉上眼都能往返自如,自打到外地讀書乃至後來參加工作,二十多年間反反複複又總來去匆忙。盡管我已過不惑,卻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垂垂老矣的母親。十八歲出門後,我跟母親在一起生活的時間竟少得可憐,即便是早年有寒暑假時,也都把心思用在呼朋會友上麵了;成家後每年也僅限於中秋、春節期間,才匆匆跑回來同母親小住三五日。而我眼裏或心中的母親,一直還是記憶中那個年富力強的女人,不消孩子們操多少心,卻不想一晃之間,居然接到了母親大人召喚的消息,叫人始料不及,光陰這東西真是無情啊!
汽車一路疾駛向前,我越發歸心似箭,腦海深處那些記憶的碎片被這種急切又傷感的情緒所裹挾和激蕩。我忽然間意識到,自己已很久很久沒有好好想過母親年輕時的模樣了。
細數起來,當年我們家人口最多的時候,每頓飯足有十一二個人圍在一張桌上同吃。那時爺爺奶奶尚健在,我呢一直和兩個老人住在上屋裏。大哥二十剛出頭便早早完婚,為我們娶回來一位溫柔賢惠的嫂子,她膚色白皙,穿著素潔清爽,嘴角時常掛著兩彎清澈的笑意。對於這樁由父母一手操辦的婚事,大哥一開始還耿耿於懷,也許他那時的夢想有些不切實際。影片《少林寺》的公映讓他瘋狂地迷戀上了武術,他開始用零花錢購買《武林》雜誌和各種拳術套路圖譜,見天地從壓腿劈叉馬步衝拳等基本功一招一式起早貪黑苦練起來。
自從嫂子進了這個家,奶奶做飯的勞碌便逐漸減輕,後來幾乎撒開手由嫂子全權接管了。嫂子後來的鍋灶實在很棒,親戚四鄰無不豎起大拇指,也許這都得益於奶奶她老人家當年的言傳身教。母親則成天埋在她那永遠也做不完的裁縫活裏,除了吃飯睡覺,總能見她站在木頭案子前給別人裁剪衣褲,或者,坐在那台永不生鏽的蜜蜂牌縫紉機前,噠噠噠地踏個不停。這種狀況常常要持續到每年春節前夕,也就是年三十那天,孩子們頗多怨言,總覺得她不像別人家的母親老早就為家人準備過年的事了。
也許家庭擔子太重,也許是某種與生俱來的焦慮和糾結,父親一年四季總是眉頭難展。他上麵有一雙年邁多病且身體每況愈下的老人——爺爺奶奶後來都因患肺氣腫和肺結核前後離開了我們;下麵又有五個孩子,除了大兒子剛剛成親,二兒子也離開了學校,底下還有包括我在內的三個孩子在校念書。所以,父親把更多的精力和時間都花在勞作和想方設法創業上了。
父親大概過早地意識到,光靠土地種植是難以徹底改善窘困生活的。於是,很早就跟朋友們從外地往回販賣木材、家畜和果蔬,當他嚐到了搞副業的甜頭後,又開始大規模地養羊、養雞……直到多年後終於攢夠了一筆錢,買下那輛葬送了他自己的性命、同時也給一家帶來巨大災難的解放牌大卡車。父親原想改用四個輪子跑運輸,從而加快過上好日子的步伐,但最終事與願違,不幸歿於一場車禍。可以說,父親這個人從來沒有停止過有關勤勞致富的思考和實踐。現在,兄弟們偶爾聚在一塊說起過去的事,大夥都認為父親短暫的一生過得太苦太累太匆忙了,他似乎沒有一天停下來去真正地享受過生活,有的隻是無休止的奔波和操勞。
或許,正是由於父親長年累月不辭辛苦的奔走勞碌,才使得我們兄弟姊妹在當時能夠過著相對寬裕的童年和少年生活,至少不愁吃、不愁穿,一直有學上。大哥和二哥年齡僅僅相差一歲,他們當年一同進校念書,又是在同一間教室裏坐了五年,可謂朝夕相伴形影不離。或者,這正是他倆日後關係越來越差的原因,兩兄弟到最後竟然形同陌路,你不理我,我不理你,連最起碼的日常問候都省略了。這讓父親極為惱火,他想過很多辦法,甚至罰他倆麵對麵跪搓板,目的是想讓他倆從此和好如初,可總是事與願違,這反而加深了他們間的不睦。姐姐是個很聰明的姑娘,她一直保持中立,這多少有點兒像她在大夥中的排行,她是老三,前麵有兩個兄長,後麵是兩個弟弟,她處於天平的最中心地位,顧全大局衡量左右似乎是她的宿命。在我們五個人裏麵,姐姐讀書最用功,也最讓父母省心,從不闖禍,功課成績又好。我和弟弟就不同了。我天生愚頑又十分貪耍,開竅也比一般孩子遲,小學念得糊裏糊塗,直到升了中學後才有些起色,所以,挨打受罰於我來說是家常便飯。那時,我總幻想母親能夠做我們的保護傘,可她對父親的壞脾氣沒有絲毫法子,相反,往往因為她跟父親不睦,又使得父親遷怒於我。
惟獨弟弟,他年紀最小受到的嗬護最多,父母自然最為疼愛,爺爺奶奶也喜歡,就連姐姐沒事的時候,也總愛背著抱著他滿世界轉來轉去。再有,兄弟幾人中隻有弟弟是喝過牛奶的,那時母親沒有奶水,父親就托朋友在一家工廠訂了牛奶月票。
我們每隔一天都要去那個廠子裏跑一趟,通常是拿著空瓶子去,換回來滿滿一瓶新鮮牛奶。奶液雪白雪白的,一路上我們小心翼翼輪換抱著它,像拿著一件很金貴的瓷器,生怕摔在地上碎了。奶奶專門負責給弟弟熬牛奶並喂他喝。我總是站在一旁盯著奶鍋裏沁著的一圈兒奶皮子,那東西真的很香甜誘人,放進口中即化。奶奶故意把奶鍋丟在一邊,有時甚至還在鍋底剩下淺淺一層奶汁,好讓我這隻饞貓偷偷享受那麼一下。
在母親沒有奶水這個問題上,奶奶她老人家是頗有微詞的,她總認為小孫孫受到了天底下最不人道的待遇。一個女人家光生不養(指沒有奶水來哺育),還算什麼女人?其實,我們那時已隱隱約約知曉,奶奶幾乎看不慣母親的一切,她們婆媳的關係一直都很緊張。但有一點奶奶要比母親強得多,就是當父親橫眉冷目“修理”孩子的時候,奶奶總能夠竭盡所能迎頭攔擋,就像《紅樓夢》裏的老祖母:要想打寶玉就先打死我吧。每每這種時候,父親就如一根火紅的鐵棍被突然間丟進一缸冷水中。我們便可保暫時無虞了。
我們心急火燎趕到家,母親果然和衣躺在自己的床上,單從氣色來看,不太像是大病難愈的樣子。母親見到我,未張口眼圈已紅潤,聲音低沉,有氣無力。咋才回來呀?媽真以為見不到你們……妻子和女兒忙圍坐跟前問這問那安慰她。我趁機跟大哥他們詳細打問情況。
原來,母親前兩日偶感頭暈目眩,就到小區邊上的私人診所量了血壓,確實有點兒高,回來吃了在藥店臨時開的一種特效降壓西藥,之後就感覺心甩得厲害,頭腦越發昏昏沉沉,便召喚身邊的兒女都過來,以為自己快不行了。也許這裏還有個重要因素,就是母親六十歲那年信奉並皈依了佛教。她不顧我們再三勸阻,決意要做一名在家修行的女居士,從飲食上要徹底齋戒吃素,就連蔥薑蒜之類也不能在她的鍋灶上出現。當時,為了此事我跟單位請假跑回來,希望能說服母親。我們兄弟姊妹的意見是,她老人家初一、十五地吃吃花齋就可以了,別把自己弄得像苦行僧。可是,最終事與願違,我們誰也未能說動決心向佛的母親。她到底領受了寺廟師傅的戒律,從此開始一心誦經吃齋。後來我們也私下合計過,辯證地看待母親的事,都覺得也不是一點兒不可取,老年人心裏有個寄托並非壞事,況且,吃齋於身體不無裨益。
聽大哥他們講,母親之所以不願意上醫院,理由是聽寺廟裏的師傅說吃齋念佛的人未來都是要去西方極樂世界的,那裏無痛無災清靜美好。這些年母親一門心思在家誦經拜佛,當然也向往著那樣一個去處。當兒女們聞訊紛紛趕來時,母親已穿好了青灰色居士袍服,她要所有孩子們都跟隨她齊聲念誦阿彌陀佛,說這樣可以讓她的魂靈順利抵達極樂世界。這簡直叫人啼笑皆非。按理說,母親真的還沒昏聵到那種地步,怎能固執到一點兒也聽不進兒女們的勸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