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口
短篇小說
作者:朱和風
天涯背著一箕畚剛挖來的筍回到後山坡,就聽到家門口傳來的敲門聲,她的心一下子揪緊。天涯害怕有人來找她,找她的人都嚷著要她還錢。她哪裏還有錢啊!天涯常常哀歎自己命苦,二十七歲那年,一家人剛剛搬進新造的二層小樓,搞運輸的丈夫突然離奇地在村口墜崖身亡。
丈夫除了給她留下六歲的女兒、四歲的兒子外,還留下一大筆造房的債。天涯本來指望丈夫搞運輸掙錢還債,可丈夫一死,指望落空。一個月後,小樓賣給了黃大華,她拖著一對兒女回到後山坡的舊院,過著粗茶淡飯、補破遮寒的生活。
天涯從草垛裏探出半個臉,眼前飄著的幾綹茅草影響了她的視線,她憋住呼吸,小心地用手指撩開茅草。忽然,像山岩皸裂一樣,一個深不可測的洞穴出現在她的眼中,洞穴深處,晃動著蝌蚪一樣的人影。天涯使勁地眨巴著眼,像偷窺見不得人的事似地凝神望去,原來是鄉派出所大嘴民警李斌帶著兩個陌生警察在敲她家的門。天涯大惑不解,鄉派出所共計四個警察、六個協警,十張臉就是燒成灰她也認識,怎麼會有她不認識的警察?天涯靠在草垛上冥思了五六分鍾,最終得出結論,兒子小暉又出事了,而且是出了大事,連陌生的警察也找上門來了。
在岔路村像天涯一樣四十出頭的女人,孩子都大了,不用下地種田、上山砍柴,日子過得清閑,但天涯還要替兒子還債。七年前,兒子心高氣傲地對她說,媽,我在岔路村能混出個啥模樣?給我盤纏,我要去沿海發達城市寧波闖闖!聽了兒子的話,天涯高興,毫不遲疑地抽出藏在木箱底的兩千塊錢塞給兒子。還對兒子說,娘支持你去外麵闖!可讓天涯想不到的是兒子離家不到一個月就回來了。兒子回家的當天,她說,你怎麼去了幾天就回來?兒子坐在板凳上,兩隻膝蓋夾著垂下的頭,蚊蠅似地嗡叫,我沒辦法啊!
望著兒子萎靡的模樣,天涯不再責怪他,兩千塊錢權當給他外出旅遊了。
她家新蓋的二層小樓很有氣派,鐵青色的水泥外牆像披掛的盔甲,雨滲不進、風吹不進,冬曖夏涼。岔路村三百來號村民每天趕集一樣在她家的小樓前逛來逛去,引頸觀賞,豔羨地嘖嘴。望著一撥又一撥的鄉親,天涯熱情地邀請大家進來坐坐,大碗茶招待。後來,挑貨郎擔的黃大華也常來小樓前湊熱鬧,黃大華是天涯娘家那邊人,看到朵朵和小暉,從不吝嗇貨郎擔裏的糖果。小暉愛吃奶糖,身手敏捷,多次趁黃大華不備,成功地將貨郎擔裏的大白兔奶糖占為己有,偶然失手被黃大華逮住,黃大華就說,小暉,喊我爸,奶糖歸你!黃大華還笑嘻嘻地對天涯說,這孩子機靈,長大一定有出息。聽了這話,天涯抿著嘴笑,笑得含蓄,還帶有一點羞澀。後來,她默認黃大華在她家屋簷下擺攤。
可是,靠在她家屋簷下擺攤的黃大華竟成了樓房的主人,還在底層開了大華煙雜店。
岔路村相對其他村莊來說,偏僻、落後,但它締造了大華煙雜店在村民心目中不倒的神話,盡管三百來號村民已有一百來號遠赴沿海發達城市打工,留下二百來號老弱病殘守著山村,他們每天有事沒事就到煙雜店報到,持之以恒的精神相當於體態巍峨的女人為瘦身每天堅持健步跑一樣。
這二百來號老弱病殘窮是窮,但精神高貴,不像周邊村宅的農民一般見識,他們聚在一起時,大的方麵縱論天下大事、中央決策,小的方麵討論村裏治安、文明衛生。但這段時間以來,他們重點議論村裏發生的盜竊案。岔路村貧窮,被盜的物件在城裏人的眼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都是一些破舊的二手家用電器,灶頭廚房裏的鍋鏟牙刷牙膏搪瓷茶缸。然而這些物件對岔路村的老弱病殘來說,是不可或缺的用品,一旦被盜,必要補充新的,要補充新的就要花錢。花錢購物對於二百來號老弱病殘來說,心疼!於是,他們再也無法忍受小偷的猖獗,選出多名代表赴鄉派出所報案。肩負使命的大嘴民警李斌經過多日的調查偵訪,確定為外來人員作案,宣稱已掌握了重要線索,不日即破。
那時,回家休息了一段時間的小暉對她說,媽,我不想在岔路村虛度年華,我還是想再去寧波闖一闖!
天涯心想,兒子誌存高遠,再說失敗是成功之母,說不定這次出去會成功回來。她滿心喜歡地把兒子送上車,還硬是從貼身的衣袋裏摸出五六張五十塊、一百塊的錢塞給兒子。
媽,你又沒辦銀行,這錢留著給姐置辦嫁妝!
娘沒有白疼他。聽到兒子的話,天涯的心裏滿是甜蜜。
讓天涯沒有想到的是小暉去寧波不久,就給家裏寄來了一千塊錢。彙款單是黃大華送來的,黃大華把彙款單遞給天涯時,順便還捏了她的奶,撿個小便宜。天涯因為開心,也沒有阻止,低聲說,當心被人瞧見!黃大華笑著說,誰來瞧?
天涯還是第一次看到彙款單,隆重地用手摸,用嘴親,還正麵、反麵細細地觀賞。突然,她難以抑製自己的興奮,狂奔出門,把彙款單揮舞得像白鴿一樣撲閃,逢人就說,我兒子寄來的,他在寧波賺錢了!村裏有人羨慕地問,天涯,小暉在寧波幹啥賺錢的活?介紹介紹,共同致富麼!天涯一聽,覺得有道理,走共同富裕的路是中央提出的。她要朵朵給小暉寫信。朵朵說,娘,我不知道弟弟在寧波哪裏,信咋寄?天涯這才尷尬地說,我也不知道地址啊!
母女倆都不知道小暉在寧波哪裏打工。不過,小暉的錢倒是五百、一千地寄回家。
這段讓天涯無比快樂的日子僅僅過了半年,就再也沒有小暉的來信和彙款了。於是跑大華煙雜店成了天涯每天的主業,自己沒空,就讓女兒去。大華煙雜店從成立之日起就兼任郵政職能,郵遞員送來的信件、彙款單等等,都交給黃大華,然後由他分門別類地插在玻璃櫃裏,讓村民自個兒來認領。天涯和女兒每天上下午跑煙雜店,跑得自個兒都覺得難為情,就買一袋鹽、一盒火柴。日積月累,天涯家裏的鹽和火柴多得和大華煙雜店有得一拚。
一天夜裏,天涯找到黃大華,四顧無人,用責怪的口氣對黃大華說,怎麼沒有我兒子的信?你要給我負責!
黃大華用舌頭舔著雙唇,委屈地說,你這人,想兒子想得神經不正常啦,我會扣押信件嗎?我和你的心情一樣!
天涯拽住他的衣袖,不依不饒地補充,你要負責、一定要負責!
好啦好啦,我明天就找郵遞員問!黃大華的手落在天涯磨盤一樣肥厚的臀部,眼眸幽幽。天涯甩手捏了一把他的胯下,然後消失在黑暗中。
從縣城到岔路村的中巴車一日兩趟。岔路村的中巴車站設在兩翼陡峭、隻能讓一輛車勉強進出的村口。
午後的大華煙雜店生意清淡,當天涯悄無聲息地出現時,正在瞌睡的黃大華被嚇了一跳,他揉著惺忪的眼小心地說,我問了郵遞員,確實沒有小暉的信件,你別怪我!天涯白了他一眼,手威脅似地往他的胯下戳去,黃大華懼怕地閃到一邊。天涯嘿嘿一笑,抽回來的目光往狹長、扁窄的村口望去時,她愣住了,一輛搖搖晃晃的中巴車停在村口,車上下來了穿一身西服的小暉。
天涯戳往黃大華胯下的手從半路上轉回來,溫柔地摸了一把他的臉,然後飛也似地衝出煙雜店。小暉也看到了母親,使勁地往前撲。可天涯看到兒子步履的動作雖大,卻像原地踏步一樣,兒子的腳怎麼回事?直到母子相聚,天涯才看到兒子的腳背上纏著厚厚的紗布,像患了大腳瘋一樣腫脹。
上班不小心摔傷的。小暉憂鬱地說。
怪不得這麼久沒有和家裏聯係!想到瘦弱的兒子獨自在寧波拖著傷腿無人照顧,天涯的淚水掉下來了,趕緊轉身。
當天下午,天涯殺了一隻老母雞,她顧不上收拾一下粘著雞血雞毛的身子,卻把洗得無比幹淨的老母雞塞進七尺鐵鍋,一頭紮進灶膛點火添柴熬雞湯。傍晚時分,雞湯的香味在後山坡冉冉升起,像金色的夕陽,充滿誘惑。天涯貪婪地吸著雞湯的香味,然後緊抿著嘴咽下,當她還想張嘴吸一口雞湯時,黃大華闖了進來,巴結地說,我送醬油來了!天涯彎眉瞥了他一眼,問,你咋知道我要醬油?全村人都知道小暉回家了,你大張旗鼓地宰雞,白斬雞蘸美味鮮醬油,極配!說完,黃大華東張西望,拿醬油瓶的手趁機蠢蠢欲動起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天涯一下子從草垛裏衝出來,對李斌喊,你以前沒敲門就直接闖進我家,這次敲門幹啥,敲破你賠?
大嫂啊大嫂,你去了哪裏啊?害得我們找你找得好苦!李斌一臉媚笑,蝦米一樣彎腰。嘿嘿,太陽打西邊出了。天涯暗暗地對自己說,然後打開家門,不卑不亢地對李斌喊,你進去搜吧!說完,側臉旁顧,卻意外地發現兩個陌生警察是女的,她們也看到了天涯,一前一後把她夾在當中。天涯的心咯噔一跳,她知道小暉出事了、出大事了,女警察是來押解她的。一連串的聯想使天涯極度緊張,她用眼角的餘光觀察著女警察的衣袖,衣袖寬大硬朗,一定藏著銬子。
大嫂,你趕緊收拾一下,我們一起去看小暉!兩個女警察對天涯說,她們的臉色既不陽光燦爛也不灰蒙暗淡。此時,天涯的目光像飛翔的小鳥害怕棍子揮打一樣,小心翼翼地從她們的肩頭滑向遠處。遠處,站著四個臉色鐵青的派出所協警,他們手持電警棍,不停地來回巡邏,像無形中織了一張插翅難飛的網,誰也逃不了!天涯在心裏大罵兒子,罵他是前生前世的討債鬼,是豬狗不如的畜生,不如死了讓老娘省心。罵完了兒子,她罵自己,罵自己犯賤,為圖一時的快樂生下這個孽障。她把自己罵得體無完膚後,又咬牙切齒地大罵黃大華,這個外表憨厚內心流氓的騙子,陰險毒辣,總會有不得好死的一天!她罵得口幹舌燥,想起死了十多年的丈夫,丈夫雖然比他大十六歲,和她不般配,但丈夫待她如掌上明珠,含在嘴裏怕化,捧在手裏怕碎。要是丈夫在,自己會這樣嗎?她的眼窩滿是霧一般的淚,腦袋一陣昏眩,直到兩個女警察拽住她的胳膊,她大口大口地吸著新鮮的空氣,終於把情緒調節穩妥,然後對李斌說,讓我進屋收拾一下可以嗎?李斌看了看旁邊的兩個女警察,她們對李斌點了點頭,李斌就朝天涯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