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記憶
散文隨筆
作者:雪漠
搶 水
很小的時候,除了老聽老人們講那時的故事,我自己也親眼目睹過兩村之間的械鬥和紛爭,非常慘烈,這成了我童年記憶中揮之不去的陰影。《西夏咒》中的很多械鬥場麵——不僅僅是搶水的場麵——都滲透了我童年時的這段血腥回憶,就是從這些爭鬥中,我慢慢思考人性中的一些東西,追問人和人之間為啥廝殺。雖然那時候我並不能完全看清事件的來龍去脈,也難以分析出人性深處的東西,但是這樣的經曆在我的生命中也成了另一種營養。長大後,我的許多思考,以及後來我真正徹悟之後對人性的那種剖析和追問,都成了《獵原》《白虎關》《西夏咒》等小說的營養。沒有深刻的反思,就沒有靈魂的深度。當然,有些人讀了後,也會覺得難以讀懂。這可以理解,我寫的是靈魂和人性,如果讀者本身沒有與靈魂對話的興趣或能力,他就進不去,隻能停在表麵,看一些故事。我的小說跟好多時尚小說不一樣,有時它甚至是反小說的,就是說它不迎合當下的世界,也不去迎合當下流行的小說規則。這就注定了,讀我的小說,有時要顛覆自己固有的閱讀習慣,走入心靈的深處,與靈魂對話。有時,讀我小說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個打碎固有概念的過程。
在老人們給我講過的故事中,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孝子殺母的故事。那被殺的老人,還是我的一個“太太”——涼州人管爺爺輩的媽媽叫“太太”,天知道為啥這樣叫——後來創作《西夏咒》時,我就塑造了一個叫瘸拐大的人物,這個人物剛開始是個大孝子,對母親非常好,千方百計地想要養活母親,叫她活得相對好一些。但是,當他麵臨生命威脅時,他仍然出賣了母親,親手把母親送上了絕路。這個人物一直在墮落。每一次生命受到威脅時,他都會做出一種失去人性的事,比如殺母,比如活剝人皮等。任何一個人在單純看到他的這些行為時,都會覺得他是個懦弱的人,甚至是一個惡人,但在我挖掘他的靈魂時,也會發現一種人性的東西,心裏就充滿了疼痛和反思。有讀者說,他在讀書時,心情很沉重,因為他不知道,如果自己是瘸拐大,又會怎麼選擇。在特定環境中,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惡人,除非他的心屬於他自己,不再受環境的幹擾。但這種人很少。原因是很多人都希望環境能符合自己的需要,而不是升華自己,自主心靈。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自主心靈,沒有做到這一點的人,就會隨著環境的變化而變化——出現惡緣,就墮落;出現善緣,就向上。當惡緣太多時,就會誕生一種愚癡的文化,影響更多的人。像瘸拐大,他本來是個孝子,與世無爭,但是後來受到了惡緣和集體無意識的熏染,就墮落了,迷失了自我。雖然人性中善良的一麵不斷在他的心裏扯出一種疼痛和思考來,但是,沒有向上力量的牽引,他是很難得到救贖的。其實,他所在的環境中,也有向上的力量,這種力量很微弱,但一直存在著,隻是他一直沒有生起真正的向往而已。沒有向往的心,沒有向往的行為,這種向上的力量就很難對他產生作用。所以,這個殺母的故事看似特例,其實藏著人性的密碼。
記得小時候,老人們總是用一種神秘而興奮的語氣,給我講這個故事。他們說,跟溫台溝人搶水時,我們從來沒有贏過,每一次都吃虧,後來有人提出,打死一個老人,栽贓在溫台溝人的身上,說他們搶水時殺了人,他們覺得理虧,就定然要多給我們一些水。後來真的成功了,村裏人非常高興,因為那是我們村唯一的一次揚眉吐氣。現在,老人們說起這故事的時候,臉上還有一種無比的自豪,總是很快樂。所以,娃娃時代的我,也會跟著一起笑。懂事以後,想起那故事,我的心裏才有了一種疼痛。
按說,我是個早熟的孩子。早熟的原因,在於我很早就有了思考的習慣。而且,後來我發現,我看問題的角度,總是跟大部分人不一樣。比如這件事,很多人看到的是村裏得到了更多的水,我看到的卻是打死了一個老人。在我心裏,隻要打死了人,就不是多麼讓人高興的事。後來,我也想到了那個死了母親的孩子。我想,死了母親的孩子本身已經夠難受的了,何況他還是凶手之一!是什麼原因讓他做出這種事的?做了這事之後,他會怎麼樣?如果再一次遭遇類似的境況,他又會怎麼做?後來的很多思考,都融入了《西夏咒》。
當然,明白前,有很多事我都看不慣,老覺得心裏鼓蕩著一股氣,但是後來,我在我恨過的每一個人身上都看到了自己。我發現,每個人其實都是我的鏡子,從他們的身上我都能看到自己。這時,恨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自省和更深的思考。後來,我一直都在自省。自省是我生命中一個很重要的主題,要是沒有自省,我就不會擁有真正的信仰。因為自省,也因為自律和自強,我走入了信仰。有了更高意義上的自省、自律和自強,也就實現了超越。否則,我也有可能成為另一種意義上的“瘸拐大”。
如果你回顧自己的一生,或許也會發現很多墮落的可能性。所謂的墮落,就是在某個生命的瞬間,失去了向上的牽引力,於是就向下了。向下,就是墮落。我們每一個人,離墮落其實都比自己想像的要更近一些,因為很多時候它隻是一個念頭,也是一種選擇。
某次,我帶著一些學生爬山,遇到一個分岔路口,其中的一條路通往山上,另一條路通往山下,我就問他們,你們想走哪條路?第一條路不好走,也很漫長,第二條路走起來很快,但是會回到原來那個地方。學生們選了向上的路。我問他們為什麼,他們笑笑,不說話。到了另一個路口,我再問,他們再答。每一個路口,他們都選擇了向上。當然,我們不可能一直往山上爬的,但細心的學生就會發現,我的問題其實另有所指。
我想告訴他們,人生就像這次爬山,會遇到無數個分岔路口,每一次你都必須回答自己靈魂的追問:你要升華,還是墮落?升華很難,路也很長;墮落很快,走起來也很輕鬆,但是你會回到原來的那個羅網中,被欲望束縛一輩子,會不斷重複同樣的錯誤和痛苦,不能自拔,找不到出路。那麼,你是選擇向上,還是選擇向下?
護林老漢
在我小的時候,大隊領導還知道環保,隊裏派了一個叫何鋒年的歪脖子老漢看樹。此老人非常認真,是偷樹者的克星。除了看樹,他也看草。他不叫隊裏的那些牲口去吃草,理由是,怕它們啃樹。這理由也阻擋了我爹對牲口的一份愛。爹很眼饞那些草。有時的夜裏,他就會偷偷叫醒我,牽了隊裏的棗紅馬和黑騾子們,拿草塞了馬們脖中的鈴鐺,牽往柳叢中。要是牲口能吃上一夜,爹就會開心許多天。不過,有時候何鋒年也會偷偷摸了來,他對付爹的辦法,除了惡狠狠地罵,就是沒收牲口的皮籠頭。那時節的皮籠頭不多,一個牲口隻有一副。要是叫沒收了,爹就會賠笑、下話,保證以後不再犯。有時,何鋒年也會心軟。但爹實在太愛牲口了,要不了幾日,爹又會在半夜裏弄醒我,叫我牽了馬們,再去吃青草。
現在想來,那時的人真怪,牲口是隊裏的牲口,樹林是隊裏的樹林,他們為啥那麼認真呢?如果是今天,還會有人那麼做嗎?很難說,有些人,說不定還會笑他們傻呢。但是,笑他們的人並不知道,正是那“傻”,讓他們有了叫人尊重的理由。不過,那時節,人們大多那樣。在人們心中,大隊就是自己的家,公物都是不可侵犯的,很少有人會想到貪汙、據為己有——除非是生活所逼,會偷點吃食之類的。就如爹愛護隊裏的牲口,那是真心的愛,不摻假。同樣,何鋒年愛大隊裏的樹,也是真的。他們愛的,不隻是那些牲口和樹們,也是一份責任和擔當。
那時節,也有些調皮鬼“車戶”專門欺負過於認真的何鋒年。其方式大多是“老漢看瓜”,我在《白虎關》中寫過它:
猛子割斷一截繩子,反捆了老漢雙手,又解下老漢褲帶,手一按,將那憤怒的腦袋塞進他自家的褲襠裏,用褲帶紮了。這下,老漢成了圓球,在沙窪裏亂滾。因了褲襠的遮擋,罵聲也含糊了許多,隻聞憤怒之聲,難辨其內容了。
這裏說的是年輕農民猛子們到沙窩裏砍樺條,遇上護林老漢起了衝突的故事。那老漢的原型就是何鋒年。何鋒年雖然盡職,但最後林子還是沒護住。因為在一些人的眼裏,眼下的生活才是實實在在的,土地的未來、子孫的命運都是虛的,他們很難放下“實在”的生活,守護一個虛的東西。也因為,以前的西部還有一種敬畏自然的文化——薩滿文化,現在也快沒了。
薩滿是西部的一種原始宗教,它有很多神秘的東西,其中的一個理念非常美好,就是“萬物有靈”。在薩滿看來,大自然的一切都是有靈魂的,都是活著的,因此,它提倡人們敬畏自然,不要傷害自然。但後來,科學的榔頭幾下就將那“迷信”打碎了。人們揮著科學的鐵鍬,開著科學的推土機,把自然搗弄得麵目全非。不過,一些神秘的東西因為融入了涼州人的文化,也能解決人的生活問題,也就被保存了下來。
另一方麵,商業文明的影響,也讓新一代的西部人變得功利了。老一輩西部人的美好品質,在傳承給下一代的過程中出現了斷裂,很多人都漸漸變了。當然,變化是必然存在的,但如何變化,是向上還是向下,卻會決定很多東西。不管對於個人還是社會,那向下的趨勢,都定然不會帶來向上的結果。雖然那結果也在瞬息萬變著,但有的東西一旦變壞就很不容易再變好了,到了最後,它們有可能就會消失的。比如一些善美的文化,比如羅布泊等存在。人也是這樣,升華很難,但墮落的速度,卻快得難以想像,一旦墮落了,再想重新升華,就要付出加倍的努力了。而且,你耗費的那段生命也回不來了。很多人總是祈求上天再給自己一次機會,但實際上,一個錯誤的選擇,有時就定格成一生的遺憾了。老祖宗於是說:“一失足成千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