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選自長白浩歌子的文言小說集《螢窗異草》三編卷三。長白浩歌子是清乾隆年間滿族作家慶蘭的筆名。慶蘭(1736?—1788?)字似村,鑲紅旗滿洲人。慶蘭詩、畫皆精,其主要藝術成就體現在以“長白浩歌子”為筆名的文言小說集《螢窗異草》。《螢窗異草》共三編十一卷,收入小說作品一百三十八篇,在反映社會生活的廣度、表達思想的深度及藝術水平上,皆為後人所肯定。
劍南巨家蓄一婢[1],貌美而黠[2],主人頗寵之,不使與群婢伍。時某太守將致仕,以一秦吉了相贈[3]。絕巧慧,能作人言。主因命婢司其飲啄,此外無餘事也。一日,婢飼鳥,鳥忽言曰:“姊哺我,當得一好姊夫。”婢羞,撲之以扇,鳥亦不驚。自是,鳥有所語,婢或戲而答之,或笑而詈之[4],習以為常,婢亦不甚介意。蓋婢獨居一室,鳥即懸其闥[5],喁喁小窗[6],儼然伴侶,人亦莫得問焉。又一日,婢浴於室。忽聞鳥呼曰:“姊故好身體,愧我非男兒,見之當銷魂欲死!”婢大恚[7],白身往撲之。適鳥亦新浴,因馴未閉其籠,竟振羽而出,繞屋周匝。婢捉之倍亟[8]。鳥忽洞穿窗紙,翱翔而去。婢遂倉皇無措,深懼主責,頓生狡獪,著衣後即移籠於簷下,徑詣主前泣訴曰:“婢子偶不謹,閉戶澡身,不意為人所中傷,竟放鳥去,情甘罪責,死無怨。”主人素憐婢,且悉眾有妒心。果不究典守[9],而反究他人。其計亦譎矣[10]!既而莫得其人名,亦姑置之。
旬日後[11],婢奉主母命,往省同邑梁孺人[12]。其子名緒,猶未婚。方晝讀於齋中,俄有鳥飛集其案,作人語曰:“為君覓一佳配,盍往視諸[13]?”緒驚而諦觀[14],則一秦吉了,因釋卷而逐之。鳥飛甚緩,甫出院門[15],見有二八妖鬟,青衣紅裙,冉冉自外入[16]。鳥忽失所在。緒睨女貌美麗不群[17],乃托故尾之以行,直入內室,與母絮絮話言,始悉為某巨家婢,而姿容態度,嫻雅動人。婢見少年郎,亦時時顧之,兩情頗眷戀,但不能通片語[18]。良久,婢自歸。既覆主命[19],言旋其室[20]。空籠故在床側,瞥見前鳥瞑目拳足,憩息其上,大喜,如獲拱壁[21],將執之複寘諸樊[22]。鳥大噪曰:“予為姊奔波幾殆,幸得好姻緣,何猶欲以此困我耶?”婢奇其言,詰之。鳥一一緬述[23]。婢頓悟,遽斂其手[24]。鳥亦不飛,止於榻上,謂婢曰:“予雖不能如昆侖[25],出姊於重垣之外,然姊之心事,非予莫與之傳,姊果有意乎?”婢靦腆不答。鳥作笑聲曰:“兒女之態固如是。慮有人來,予且去。”言已,振翮而飛[26],旋不見[27]。
[1]劍南:古地名。相當於今四川劍閣縣以南,長江以北等地區。
[2]黠(xiá):聰慧,機敏。
[3]秦吉了:鳥名,亦稱“了歌”,似八哥而大,能學人言。
[4]詈(lì):責罵。
[5]闥(tà):夾室,寢室左右的小屋。
[6]喁(yónɡ)喁:親密低語狀。
[7]恚(huì):怒,惱恨。
[8]亟(jí):急速。
[9]典守:主管、掌管。
[10]譎(jué):狡詐。
[11]旬日:十天。
[12]省:問候。孺人:明清時七品官員的母親和妻子稱“孺人”,後遂以尊稱“婦人”。
[13]盍:何不。
[14]諦觀:仔細觀察。
[15]甫:剛、才。
[16]冉冉:漸進的樣子。
[17]睨(nì):斜視。
[18]片語:極短的話語。
[19]覆:回,返。通“複”。
[20]言:助詞,無義。旋:返還,歸來。
[21]拱璧:兩手拱抱之玉璧,泛指珍奇之物。
[22]寘(zhì):放置、安置。樊:籠子。
[23]緬述:詳盡陳述。
[24]遽:急速。斂手:拱手,表示恭敬。
[25]昆侖:唐裴碢《傳奇·昆侖奴》載:“崔生愛慕勳臣家之紅綃妓,其仆昆侖奴磨勒夜飛入勳臣家,將妓背出。”
[26]翮(hé):鳥翅。
[27]旋:頃刻,不久。
婢故慕緒之豐采,且恥為畫屏姬[1],反側中宵[2],不能自主。明日,鳥碔無人[3],又複爰止[4]。婢招之即下。閑言曰“主人甚愛予,必不忍以珠彈雀[5];況梁生青年才俊,縱慕少艾[6],詎屑以婢妾充好逑[7]?費子苦心,恐事不諧,可奈何?”鳥解所言,兩翼旋作,至夕始返。乘昏覆婢曰:“梁生之情見乎詞矣。”因誦其所吟曰:“不妨團扇白,隻喜玉顏紅。倘遂乘鸞願,終應跨鳳同[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