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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史生榮

博士高怡分到一所大學工作,得到了30萬塊錢。丈夫孟向林早就有了外遇,那女人竟然寫信來要求高怡給拿5萬塊錢。高怡一氣之下搬到了學校,住進了同事何子峰在學校的空房子裏。高怡感到自己越來越清晰地愛上了何子峰,又感到何子峰並不是真的愛她,他對她隻是一種生理需求,然而感情這東西,誰能把生理和愛情分成兩攤?

處長終於拿著一遝文件回來了。處長先將文件放好,再坐穩當,才將目光盯在充滿期待的高怡臉上。處長說,房子沒有了,校領導開了個碰頭會,決定房子折成20萬現金,加上十萬補貼,一共30萬,一起一次付清。

處長沒征求高怡的意見。但從高怡一臉興奮看,也知道不會有什麼意見。大概是五年前,學校公開承諾引進博士一律給一套100平米以上的住房和10萬現金。現在看來,這個承諾就有點過時,現在別說給什麼承諾,許多專業的博士想到學校工作,沒有一定的門路都不大可能。要辦手續蓋章時,高怡又覺得有點問題。現在房子漲價,100平米以上的房子怎麼也值五六十萬,拆合成20萬現金,確實是低了點。高怡剛想說明一下,處長便很不高興地停下筆,然後把公章放入抽屜,說,20萬一分不能再多,你也清楚,現在博士多得到處亂跑,想來學校工作的博士一大批。你看看,光我桌上的求職信就有這麼多,有的還托人找門路來說情。享受30萬,你應該是最後一個,學校很快就會重新作一個決定,新規定很可能是什麼也享受不到了。

一下得到30萬,也不少了,即使一分不給,也隻能到這裏工作了,高怡急忙表示同意。處長磨蹭半天,才不情願地又拿起筆繼續辦那些手續。

30萬,確實是一個讓人興奮的巨大數字。辦好手續走出人事處,高怡覺得渾身輕鬆得沒有一點重量。高怡長出一口氣,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這麼些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經曆了多少風風雨雨,跌跌撞撞到現在,今天,才總算有了一個結果。

出了辦公大樓,高怡渾身鬆懈得有點酥軟,感覺整個身體仿佛成了一攤清水。她想到哪裏坐下來休息一下,平靜一下,但又迫切想回到家中,想回到家中慶賀一下,瘋狂一下。

校門口的公共汽車有點擁擠,而且混亂不堪。急急忙忙上車的,急急忙忙下車的,急急忙忙兜售亂七八糟的。這些年,她看慣了這樣的場麵,也上上下下擠慣了這樣的汽車。今天,她突然決定打一回出租車。

走到出租車前,又止不住有點猶豫。初步算一算,打車需要三四十塊,真的是不太合算。再擠一趟公共汽車又怎麼樣,這麼些年,不也擠過來了嗎。平白無故花四五十塊,確實是算不過賬來。

剛擠上公共汽車,丈夫孟向林就打來了電話。

孟向林問她順利不順利。她知道順利和不順利是指什麼。順利不順利,也就是能不能真的得到房子和票子。看來他並不比她輕鬆。高怡突然想逗逗他,她甚至想讓整車的人都知道她是什麼人。高怡故意惱火了說,不順利,一切都變了。

孟向林幾乎喊著問為什麼。高怡說,現在博士算什麼人才呀,現在一套100多平米的房子值五六十萬,人家怎麼會就那麼輕易地給你。

孟向林仍然吼了說,堂堂大學怎麼能不講信用,公開登報承諾的東西,怎麼能說變就變。然後又說要打官司。高怡打斷他的話,說,你喊什麼喊,我一個小博士算什麼呀,又不是院士。院士才值多少錢。

電話裏一下沒了聲。她得意了靜等一陣,傳來了孟向林無力而又不甘心的聲音:房子沒有了,10萬的安家費總該有吧。

高怡從鼻子裏哼一聲,說,房子給折成了20萬的現金,你說虧死不虧死。

孟向林又來了精神,急問能不能兌現,究竟是怎麼說的。高怡雖然在打電話,但她一直看著整個車廂裏的人。全車的人已經都在看她。她突然覺得自己很無聊,很淺薄,淺薄得不像個博士。高怡不想再說什麼,她一下合上了手機。

孟向林竟然在家裏等她。這讓她一下有點感到意外。孟向林現在在一家汽車銷售公司打工賣汽車。賣汽車除了很少的一點基本工資,就是銷售提成,所以孟向林每天早早就到銷售部等客,顧客還沒進大門,他就遠遠地跑步迎上去,然後不厭其煩地向顧客介紹各款汽車。今天不去賣車在家等她,可見房子票子在他心中分量更重。她偏不再說這些事。她故意不去看他,故意一副不高興,然後很疲憊地在沙發上坐下。

他竟然不細問這30萬,可見他的智力不低,也摸透了她的脾氣。閉了眼想平靜一會兒,感覺孟向林坐在了身邊。她真的不想再動。孟向林卻用胳膊攬住了她,然後又把她抱在了懷裏。

孟向林撫摸一遍她的全身,輕聲說,也很不錯了,30萬也不是一個小數目,這些年的苦也算沒白吃。

她突然想哭。從碩士到博士,六年多她沒有一分錢的收入,但她的學費書費雜費,女兒的學費書費雜費,多得數也數不清,躲也躲不過。感覺這些年她就沒吃過一頓好飯,沒買過一件衣服。記得那次到一個山區縣搜集資料,寒冬臘月,她沒有大衣,隻好向鄉下來的一位男同學借了件軍大衣。軍大衣是舊的,而且很久沒拆洗過。好在到縣裏大家的評論不錯,都說她艱苦樸素,不講究吃穿,像個一心隻知搞學問的知識分子。碩士畢業本來沒力量再讀博士,但一方麵是導師讓她繼續完成研究,完成合寫的論著;另一方麵也是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單位,隻好硬了頭皮繼續讀。今天這30萬,真的是苦與淚換來的。

一行眼淚無聲地流了出來。高怡想痛痛快快流一回眼淚。孟向林卻默默地給她擦拭幹淨,說,今天不應該哭,我今天給你買了許多好吃的,今天咱們好好慶賀一下。

當然是要慶賀一下,最好是把父母親友都請來,找家氣派一點的飯店吃一頓。但這讓高怡一下想到了那天授博士學位。那天一起授予博士學位的有17個人,別人都有父母丈夫親戚來參加授學位儀式,唯獨她,一個親人也沒來。儀式過後,別人都到飯店請客祝賀,有些人還擺了十幾桌,賓朋滿座鼓樂齊鳴。隻有她,悄悄地回了家。那天孟向林沒給她買什麼好吃的,也沒表示一點祝賀,而且翻看完她的博士學位證書,卻長歎了一聲,說,這麼老了得個博士,有點像秋天發芽的莊稼,怕是過了成長期。她當時真想唾他一臉。

得了學位他不祝賀,得了錢財卻高興得又是愛撫又是甜言蜜語,可見他眼裏還是錢最重要。夫妻間錢比情更重要,這夫妻當然就有問題。高怡的心一下又回到了冷靜。這筆錢,絕對不讓他沾邊。

孟向林已經解開了她的衣扣。高怡擺脫他的愛撫,坐直身子係好紐扣,然後站起身,說,今天我累了,不要打擾我,我要好好睡一覺。

真是大煞風景。孟向林還是耐心說,那你就休息吧,今天我買了很多菜,都是你最愛吃的,想吃啥,我給你做。

我給你做?這話聽著更加新鮮。結婚這麼多年,她感覺自己就是一個做飯的。什麼時候吃過他做的飯,在她的記憶裏已經很是模糊。上大學時,她和他並不是同一所學校,但畢業後卻同分在了郊區的一所鄉級中學。結婚後,他也趕潮流下海,和同學合夥搞了一個電腦專賣公司。起初他幹得不錯,最盛時已經有十多個雇員,上百萬的資產。有天她到市區買東西,進入全市最大的一家商場時,卻猛然看到孟向林摟著一個女人的腰也轉悠了買衣服。她下輩子也忘不了當時對她的打擊。當一個人猛然受到意外打擊時,書中常常描寫說渾身冰涼或者一股冷氣從脊梁骨冒出。那次她真真體會到了冷氣從脊梁骨冒出然後渾身冰涼是怎麼回事。她當時確實像冰凍了一樣呆在了那裏。離婚是最簡單的選擇。但真的來到街道辦事處時,她不得不冷靜考慮。考慮的結果是她退縮了。她考慮更多的是女兒,她不能讓女兒不滿周歲就沒有父親,當然她也沒相中比孟向林更好的男人,拖一拖也許是更明智的選擇。婚姻雖然拖著,但卻激發出了她的鬥誌。丈夫靠不住,中學教師也太過平淡。那時她就想唱國際歌:從來就沒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結婚時,她和他是一樣的,也是平等的。他發了點小財,就不平等,就想另尋新歡。她決定通過考研也跳出去。真的是很巧,也許是報應,她考取碩士研究生後,他的公司卻突然倒閉了。他破產的事並不是他告訴她的,而是她感覺出來的。因為很少回家的他卻每天天黑就準時回來,然後一聲不吭像懲罰自己一樣拚命地吸煙歎氣。她知道他完了,因為她知道,男人隻有賭輸了完蛋了才準時回家,然後一聲不響地幹活兒或者吸煙。後來他便成了忙忙碌碌的打工族,忙忙碌碌地打工,忙忙碌碌地掙錢供她讀書,供養這個家。而她,自然就成了幹家務的,所有的家務,都包在了她的身上。

果然買了不少的東西。雞鴨魚都有,還有幾隻螃蟹,東一兜西一攤地擺在廚房的地上。一下買這麼多的好東西,在這個家裏好像還沒發生過。如果說見過這麼多的東西,那也是在導師的家裏。那年導師過生日,導師的兒女們就買了比這還多的東西,將廚房堆得滿滿當當。那天也不知是羨慕還是傷感,反正滿腦子都是對比。那天她差點流出眼淚,借故到衛生間,才控製好了自己的情緒。

高怡隻掃一眼這些東西。以後,說不定這些就是家常便飯。她想和孟向林一起做飯,但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她今天就是要拿出點博士的派頭,就是要拿出點價值30萬的架勢,而且要把以前失去的所有尊嚴和高傲都找回來,要不然就再沒有機會。

高怡散漫地走進臥室,孟向林像小狗一樣跟了進來。她感覺孟向林今天比她還興奮,比她還樂觀,也許現在讓他趴在地上當馬騎,他也會跑得比千裏馬還歡快。這30萬,真能勝過任何興奮劑。她努力壓住心裏翻滾的幸福,想認認真真看看他。突然發現他的頭發已經花白。以前感覺好像沒有這麼多的白頭發。看來,這些年受煎熬的不僅是她,當然也有他,而且他的擔子和壓力,也不比她輕。但幸運的是,終於得解放了,一切都過去了,以後的日子,將是輕鬆的日子,也是沒有負擔的日子。

高怡默默地睡下,心情卻更加不能平靜。以後的日子,確實可以過得舒坦一些,但好像沒怎麼活,一眨眼就已經36歲了。36歲,已經是人生的一半,而且是最好的一半,剩下的,已經是午後的陽光。高怡又禁不住一陣歎息。維一能補救的,就是抓住這後半生,把後半生的一切都安排好,把後半生的日子過精彩。

孟向林輕輕地進來,然後俯在她身邊喊她吃飯。高怡看眼表,已經過去了三個多小時。高怡起身來到廚房,滿滿一桌菜肴已經擺在桌上,而且有葷有素,有紅有綠,有熱有涼,確實還算豐盛,確實還算不錯。

兩人坐到桌前,才感覺到不可能吃掉多少,隻有兩個人吃也沒什麼意思。從讀碩士起,就把女兒送到了鄉下母親那裏。高怡說,明天我就回趟家,把女兒接回來。

這麼多年把女兒放在鄉下,也確實愧對女兒。將來如果女兒考不上大學,那首先就是父母的責任。孟向林說,你盡快和你們學校的附中聯係一下,你們附中的辦學條件好一點,在那裏上學,也讓咱們的後代沾點光。

附中好不好她還沒問過,她相信他也不知道,隻是覺得大學附中就應該好一些。但她還是感到自豪。孟向林說你們單位,這話真讓人心跳,終於有自己的單位了。單位,就是家,就是一座強大的靠山,這個單位不僅可以托付自己的一生,後代兒孫,也可以得到單位的庇護。一種從沒有過的踏實感讓她覺得渾身都是結結實實。她再一次激動得想哭。

有幾個菜做得還很可口,但她今天也許太激動了,沒吃多少,感覺已經飽了。可孟向林的胃口卻不錯,吃喝的速度都快得讓人眼饞。將一個魚頭吃完,把手擦幹淨,孟向林說,把錢存在銀行利息太低,錢生錢才能有錢,現在私人汽車越來越多,我覺得開家汽車修理廠倒不錯。如果和人合夥,有個20來萬也能湊合。

聽到錢這個詞,高怡一下渾身都警惕起來。開公司,她聽了更是可怕,而且心裏也發疼。他開公司時,好色好吃趾高氣揚,在家裏又多了專橫跋扈,好像她是他的奴仆,也好像她是他的絆腳石。那樣的日子,想想心裏都要流血。她立即變了臉嚴厲地說,你別想打這筆錢的算盤,這是我的賣命錢,這是我用心血換來的,一分也不會給你,一分也不讓你再去拈花惹草瞎折騰。

孟向林的臉紅一下,但他知道,想開公司的事絕對再沒商量了,想用她的錢開公司,更是沒有可能。女人最恨的,當然是丈夫在外有女人;女人最怕的,當然也是丈夫在外有女人。不開公司也罷,反正有這30萬,反正有老婆每月幾千塊的工資。有了這些,他就沒了後顧之憂,也沒了養家的壓力。不操心不擔風險,無憂無慮過一輩子也好。但發財當老板畢竟是讓人向往的事情,孟向林還是不甘心地歎口氣,說,我想開公司,也是想發點財,讓咱們的日子過得更好點,什麼也不幹,總覺得坐吃山空,30萬很快就會花完。如果要買套稍大一點的房子,那30萬還有點不夠。

高怡立即打斷他的話,說,坐吃山空?你別想坐吃,你還得繼續打你的工,還得掙一口吃一口。你說得倒好,開公司掙錢,公司你沒開過嗎?結果你掙了錢了嗎,掙了錢你又幹了些什麼?吃喝嫖賭,什麼壞事你都幹過了,現在你又想拿我的錢去開公司去花天酒地,這樣的美夢你永遠也別想做。

這女人,還真是不好對付。孟向林給自己舀碗蛋花湯,又給高怡舀半碗,然後輕鬆玩笑說,年輕時候的事,何必抓住不放,誰沒年輕過,哪個年輕人沒犯過錯誤?年輕人犯錯誤,上帝也會原諒。你怎麼就不想想,我經曆了那麼多,怎麼還會那麼淺薄?現在既然你不想讓我去冒風險,也好,我就輕輕鬆鬆給人家打工,掙多掙少也沒關係,反正有你這個富婆,反正你有一肚子能換鈔票能點石成金的知識。你旱澇保收,我還怕啥?

孟向林平時有不少假話,但現在她感覺他說的是真話,是心裏話。發展真的是硬道理,錢也確實是糖衣炮彈,30萬發炮彈一發未發,就把他徹底地轟倒了。這樣最好。她從沒指望他發財致富,更沒想過夫榮妻貴,他能安安穩穩老老實實過日子就不錯了,更何況現在的家,有她就足夠了。她相信她有這個能力,她相信她也有這個本事,她相信這30萬隻是一個開頭。接下來自然就是副教授、教授、大學者或者大領導。有了這些頭銜,講學著書,掛職掛名,哪一樣不來點錢,掙鈔票掙一切,自然而然。高怡努力壓住渾身的興奮,然後平靜了說,本來我還提出了一個條件,就是把你也一起帶過去,但學校不同意。不過也沒關係,過一陣站穩腳跟了,有點關係了,我再給你找個輕鬆點的白領工作,掙錢多少不管,輕鬆體麵一點就行。

這話她曾經說過,他也清楚,有不少博士選單位時,就提出同時解決妻子或者丈夫的工作。他一直希望她能把他的工作問題也解決掉。最終還是沒辦成。沒辦成她也急。一位博士學者,丈夫卻是個打工賣汽車的,她臉上也沒麵子。給他找個體麵點的工作,也是遲早的事,因為她已經進入上層社會,學校不幫助解決,她也會找到關係。

渾身輕鬆的孟向林此時突然想開點玩笑。感覺兩人很久沒有開過玩笑了,也很久沒有這麼輕鬆過了。他用手摸摸她的臉,說,我工作的事也無所謂,你也不用太操心,要說輕鬆,我覺得給你打工最輕鬆,做做飯脫脫衣服上上床當當丈夫,又輕鬆又體麵又享受,我還幹什麼別的工作?

這家夥,真的想好了要傍她這個富婆了。她擋住湊上來想親她的嘴,說,你也別想得太輕鬆。想當年,你掙了幾個臭錢,你是怎麼欺負我的。嫖女人不回家,在我麵前盛氣淩人。你想想吧,我也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也要讓你嚐嚐被拋棄被淩辱是一種什麼滋味。

孟向林尷尬一陣後,又厚了臉皮討好說,你和我不一樣,我那時候年輕,你現在是大知識分子大教授,又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你如果幹出那些事,那可就成了大新聞大笑話。

高怡說,那也未必,你別以為我不敢。

洗完鍋,孟向林又燒好洗澡的熱水,然後將高怡一下抱進衛生間,說,公仆的日子從今天就開始了,除了給你洗澡,還包括提供按摩和性服務。

高怡笑出了聲。她真的一動不動,躺在他懷裏任憑他給她脫光衣服。這一刻,她真的感覺特別的幸福。幸福就像洗澡的熱水,在她的全身緩緩地流淌。這麼多年受苦受難,能換來這麼一刻的幸福,也值了。

上了床,兩人折騰得精疲力竭。都躺好喘息平穩後,孟向林說,學校不給你房子,你到學校去上班太遠,我想好了,這筆錢先給你買輛車,開了車上班,既不勞累,也符合你的身份。

說得也是。高怡心裏禁不住衝動起來。這些年在高校讀書,她知道高校有多少教師有車,許多參加工作不久的青年教師,也急急忙忙看車買車。自己確實需要一輛車,這不僅是身份的問題,也是路途實在太遠,今天一趟下來,轉了三次車,足足費了一個半小時。長期下去又怎麼行。她問買輛車得多少錢。孟向林說,太好的也不用考慮,10萬塊左右的車就不錯。我在店裏賣車,和老板說說,至少可以買一輛成本車,至少能便宜四五千塊。

再算算每天往返上班需要的汽油,高怡覺得還是不買為好,至少是現在還不能買。一切還是等等看看,看看以後自己的發展情況再說吧。

原以為學院會開一個歡迎會,高怡也想好了要在會上說什麼。她覺得除了感謝,還應該有一個決心和表態,比如不辜負大家的厚望,做好一個學科帶頭人應該做的工作,選擇幾個有價值的研究課題,力爭在幾年內,帶領大家研究出幾個有影響的成果。但真實的情況卻讓她大失所望。院領導幾乎沒和她多說幾句話,就把她領到辦公室主任麵前,然後對高怡說,你的一切由他來安排,有什麼事你找他就行了。

感覺院長並不歡迎她,嚴肅著臉好像還有什麼意見。既然不歡迎,為什麼要花30萬引進?再細看辦公室主任,也就30歲左右的樣子。讓這麼一個年輕人來安排她的事情,感覺就是輕慢。高怡禁不住更加惱火,但她又無法說什麼。

辦公室主任到院長辦公室和院長商量一陣,又跑進跑出半天,才拿來一把鑰匙,打開一間辦公室的門,然後又叫學生搬來一張桌子。

辦公室大概有十六七個平米,高怡數數,卻擺了八張辦公桌,基本上是一張挨一張擺了一地。這與其說是辦公室,還不如說是放桌椅的庫房。辦公室主任幽默地說,其實院裏也沒要求一定要來辦公室,辦公室你想來就來,不想來可以不來。其實辦公室也隻是個象征,放張辦公桌進來,就像在祖宗祠堂裏放了個牌位,表示有這麼一個人,這當然也是主權的象征。

高校教師不坐班,有課就去上課,上完課就回到家裏。但她不來不行。她住得太遠,如果上下午都有課,中午就得在學校有個休息的地方。她原以為辦公室怎麼也能擺張床,就像那些鄉村中小學教師,將辦公桌擺在床前,坐在床上辦公批作業。可大學教師的辦公室,竟然再擺不下一張床。她知道,其他教師基本都住在學校家屬區,上完課回辦公室和回家差不多遠。既然不在辦公室辦公,還要擺張桌子幹什麼。她問能不能搬出幾張桌子,給她騰個床位?辦公室主任立即說不大好辦。辦公室主任說,我剛才說過了,雖然是開玩笑,但也是實話。在這裏放張辦公桌,確實表示一種主權,不管來不來辦公,都應該給人家放張辦公桌,這是人家應該得到的權利,如果是領導出麵,把誰的辦公桌搬出去都不行;如果你自己去和人家商量,事情也許還有可能。

我自己商量?我為什麼要自己去和人家商量。不說30萬的人才應該得到尊重,即使是普通的教師,你們也應該積極幫助想辦法解決困難,現在隻要求給解決一個住宿的床位,已經是最低的要求了。這樣一個要求都不能滿足,簡直是有點過分。高怡想發火,但還是忍了。她一下覺得不可思議。在她的想象中,大學應該是最愛惜人才最務實最講科學的地方,想不到竟也如此小肚雞腸俗不可耐。她眯起眼看著辦公室主任,帶了譏諷的語氣說,我看你的辦公室就很大,你一個人占那麼大一間辦公室,浪費不說,也太寂寞,能不能讓我在裏麵擺張桌子,一方麵給你做個伴,另一方麵也給你當當秘書,擦擦桌子掃掃地。

辦公室主任一下笑了,而且笑得很開心,好像她的話很無知又很可笑,所以用不著生氣或者計較。辦公室主任說,感覺你還像一個小學生,領導和群眾一樣了,誰還會當領導?

小學生,他竟然把她當小學生,而把自己當領導。一個小小的辦公室主任也算領導?而且還比她這個30萬的博士人才重要?見主任仍然一臉笑容,高怡隻能強壓住惱火,用調侃的語氣說,大主任,我不知道你這主任是什麼級別多大的官,但我隻知道領導是人民的公仆,是為人民服務的,你作為公仆卻淩駕在人民群眾的頭上,這不像是共產黨的好幹部。

這回辦公室主任一下笑得唾液都噴了出來。主任強止住笑,用疑惑的眼光打量著她。她清楚他目光的意思,他一定認為她很怪,認為她不懂常規,甚至覺得她不懂國情。其實對領導的認識她還是深刻的,也是現實的,之所以這樣說,也是用時髦的話來壓壓他的氣勢,想不到他卻當了真,把她當成了不懂事的怪人。高怡不想解釋,但她想用什麼話表白清楚。她還沒想好怎麼表白,辦公室主任卻說,你剛才說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話,我們還得看看我們的祖師爺孔聖人是怎麼說的,我們的祖師爺就很講究尊卑有序,當季氏越位多請了幾個舞女跳舞,他就勃然大怒,說是可忍孰不可忍。你看,既然咱們都是孔聖人的弟子,那麼咱們也得講究一點,一切都要按規矩來辦,包括給你什麼樣的辦公桌,讓你在什麼地方辦公,這就叫家有家規國有國法,禮崩樂壞不行,沒有規矩也不行。

如果搬出老祖宗,那個貧窮不能自存的馮諼還敢彈劍喊食無魚出無車。我苦讀二十幾年書,怎麼也算是國家認可的人才,不給個單獨的工作室也罷,還和這麼多人混成一堆?更讓她不能容忍的是,辦公室裏擺放的都是清一色的新寫字台真皮椅,而給她搬來的桌子卻是那種兩頭櫃的破桌子,而且放到一堆新寫字台前,顯得是那樣破爛寒酸。高怡再也壓不住心裏的憤怒,她陰沉了臉說,既然講究尊卑貴賤,那麼我也不是最賤的一個,為什麼他們都是新桌椅,唯獨我是破的,你給我講一個道理。

辦公室主任又笑了,這種笑讓高怡感覺討厭,也感覺是對她的嘲弄。主任笑了說,這也是沒辦法,桌椅都是去年買的,按人頭一人一套,今年來的就沒辦法。我剛才和院長說了,院長說暫時先把去年淘汰的搬一張回來,等學院有了錢再買。

這麼大一個學院,再沒錢也不可能沒錢買一張桌子。搬來這張破桌子,誰還再來管你的事。真是欺人太甚。今天我也要主張主張我的權利,要不然還以為我真的沒本事真的低人一等。但怎麼說,高怡一時找不到得體合適的話。憤怒讓她止不住要哭。看來領導也嫉妒眼紅她的30萬了。想想看吧,人家院長係主任沒拿到30萬,你一個新來的小兵卻一下拿了那麼多,人家心理怎麼能夠平衡,怎麼能不刁難不發泄一下?高怡不想再和辦公室主任說什麼,她決定幹脆用行動來抗議。高怡強忍住哭,然後憤怒地說,既然放不下我的一張辦公桌,既然我的破桌子和新桌子格格不入,那就把這張破桌子放到走廊裏好了。來,麻煩你一下,幫我把桌子抬到走廊裏。

走廊很窄,倒是旁邊的洗手間很寬敞。高怡突然覺得把桌子放到洗手間更好,更能表達抗議的效果。辦公室主任仍然笑眯眯地盯著她,但卻一動不動。高怡很吃力地將桌子的一頭抬起,拉到走廊,又拉進衛生間。拉桌子時,桌子和地麵摩擦出了很響的聲音,感覺整棟大樓都發出了回音。但她不管,她甚至覺得越響越好,她就是想讓所有的人知道,學校引進的30萬的人才卻被排擠進了廁所辦公。

辦公室主任仍然靜靜地看著她。見她停止了拉動,說,你可想清楚,這小小的桌子拉進廁所,可就是一條頭題大新聞。

高怡說,教師八九個人擠成一堆辦公,這本來就是大新聞。衛生間這麼高級這麼寬敞,空著也是空著,人往高處走,我不到衛生間再能到哪裏?

環顧一遍衛生間,高怡還是有點心虛。她開始後悔自己的衝動不冷靜。文科樓是新樓,衛生間在走廊的一頭,衛生間不僅寬大漂亮,而且裏外連成套間,裏間如廁,外間洗手。寬敞的外間空曠得隻有一排洗手池。她認不清洗手池是玻璃鋼還是什麼高級塑料做的,但紅綠相間的池子泛著耀眼的光澤,好像是鑲嵌在牆上的一串寶石。可放入這張破舊的桌子,倒顯得很不協調,好像是工程完工後沒清掃幹淨遺留下的東西。但已經搬進來了,就不好再搬出去。高怡左右看看,覺得把辦公桌放到洗手間的右角更合適一點,放在那裏既不顯眼,也不占地方。但放好,還是感覺要多別扭有多別扭。她不由得心裏有點恐慌。

走出衛生間,辦公室主任已經不見了,她猜測很可能是向院長彙報去了。她倒想等一等,等一等看院長來了怎麼說,如果院長能給重新解決一下,不管好壞,她再不說什麼。但等半天,也不見一個人影。正準備離開,一位中年男人走了過來。中年男人自我介紹說,我叫何子峰,咱們是一個係的,以後就是同事了,還得請你多多關照。

來學校前,高怡就多次瀏覽過學校的網頁,特別是學院的概況,她看過多遍,好像係主任就叫何子峰。高怡立即轉換成笑臉,也熱情地叫聲何主任。何子峰說,院裏的辦公室是緊張一點,不過也不要緊,你現在可能覺得辦公室很重要,其實你呆一段時間,你就覺得無所謂了。

高怡用討好的口氣解釋說,我家離學校遠,我得在辦公室休息。再說,來學校聯係工作時,看到機關大樓那麼高大那麼漂亮,處長們的辦公室又那麼豪華,我還心裏高興了半天,還以為學校的辦公用房很寬敞。教師再不值錢,至少也能三四個人一間;辦公桌再差,也不會破成坑坑窪窪。

何子峰隻是笑笑,然後說,我建議還是把桌子搬回來,放進廁所,隻能是自己和自己鬥氣,損壞的也是自己的名聲,對別人絕對沒有一點影響。

她早已後悔自己的衝動,早想把桌子搬回去,但她決不會自己去搬。見她一言不發,何子峰動手去搬桌子。老式辦公桌又厚又沉,何子峰顯得很是吃力。高怡禁不住想動手幫忙,但自尊心讓她覺得不能,也讓她站在那裏一動沒動。何子峰並沒有介意,連拉帶抬,很吃力地堅持把桌子搬進了辦公室。

桌子搬進辦公室,一切也就算恢複了平靜,高怡的心也算平靜了下來。這時她才發現,整個走廊裏的辦公室門幾乎都開著。門開著,裏麵當然就有人,她想象得出,剛才這些辦公室裏的人是怎樣窺視著她,偷聽著她。也好,也讓你們看一看,看一看30萬的人才絕不是軟柿子。

何子峰要離開時,邀請高怡到他辦公室坐坐。高怡本不想去,但又覺得應該去:在這種時刻,別人都在看她的笑話,也許都希望她把事情鬧大,隻有何子峰出來幫她,也隻有何子峰為她著想,也似乎隻有何子峰理解她的心情,挺身而出英雄救美。這樣的人,就不僅僅是好心人,也不隻是善解人意,他應該是一個高尚的人可以信賴的人。高怡沒客氣什麼,很愉快地跟著何子峰進了辦公室。

何子峰也是單獨一間辦公室,可見這所學校領導的地位不是一般。何子峰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何子峰說,我們的辦公室,是真正的辦公室,每天都有事情要辦。你們就不同,來不來辦公室都無所謂,所以有沒有辦公室也無所謂。

高怡再次想說她得在辦公室休息,但此時說什麼也沒有用了,也隻好不說。但高怡坐下後,又覺得應該說點什麼。想說感謝,但又覺得沒什麼事可謝,隻好說,我剛才是不是有點衝動,是不是還不成熟?

何子峰笑笑說,我倒沒覺得,鬧一鬧也是應該的,我倒覺得你很牛,很有點30萬的性格。

高怡無聲地笑笑,感覺這個何子峰倒是個善解人意的男子漢。但她不想再坐下去,也感覺何子峰在忙什麼,便客氣幾句告辭出門。

新來的教師要試講幾周課。試講期間,所在學科的領導和老教師都要輪番去聽課,然後討論指導。據說這是學校的光榮傳統。讓高怡不能接受的是把她也算在新教師行列,和那些二十出頭的碩士甚至是本科生劃成一類。她覺得這不僅讓她想不通,道理和邏輯上也都說不過去。她是學校花大價錢引進的人才,既然是人才,就不是學徒,甚至也不是普通的教師。再說,讀碩士前,她就在中學任教幾年,而且本科讀的就是師範大學,實習期間老師就指導過了。高怡覺得這事真的又有點荒唐,仿佛一下來到了荒唐國。副院長蔡紅負責教學工作,高怡決定找找蔡紅。

蔡紅大概有50歲左右,雖然是副院長,但在院領導中,是年紀最大的。高怡一肚子氣,雖然竭力克製,也想好了隻講清理由,但口氣還是有點衝,話也說得像連珠炮。好在蔡紅不溫不火,一言不發耐心聽她的訴說,直到她說完。蔡紅才平靜地說,這個活動是學院安排的,不管怎麼樣,畢竟你是新來的,是第一次給大學生講課。另一方麵,你是學院引進的人才,而且30萬引進爭論也不小,大家對你的期待也很高,也都想聽聽你這人才的課,一是看看你的真實水平,二來也是向你學習點什麼。我覺得這本是一件好事,我不知為什麼,你卻認為不公平,甚至是對你的嫉妒。

聽蔡紅的口氣,是嫉妒,還是想看看她到底有多大的本事,但理由卻是冠冕堂皇,這更說明了她的虛偽,也更證實了就是嫉妒心在作祟。文人相輕,現在不僅僅是相輕,簡直就是報複戲弄。那天辦公室的同事告訴她,說把辦公桌搬進廁所的事,全校都知道了,而且全校一片罵聲。罵學校糟蹋錢昏了頭,罵學校搞形式趕時髦,也罵人才盲目牛皮又無才無德。又說不少教師說我們教了半輩子書,教學經驗豐富並且學生反映也好,學校從來都沒獎勵過一分錢。花30萬引進一個沒教過一天書的學生,倒要看看她能教出個什麼水平。她當時雖然憤怒,但她清楚,嫉妒她的,就包括這位同事。她當時覺得好笑,甚至還有點得意,覺得他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去,反正錢已經到手,他們說他們的,我做我的。現在看來遠不是那麼回事,人們的嫉妒已經變成了嫉恨,已經變成了幸災樂禍要看一場好戲。高怡痛苦地說,問題的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如果是考察我的真實水平,如果是向我學習,就應該安排觀摩教學,而你們通知的,卻是試講,然後再聽你們指導。既然是向我學習,又怎麼能是試講。

蔡紅笑了,高怡感覺蔡紅的笑就是對她的嘲弄,就是貓抓住老鼠後的得意和玩弄。蔡紅很快收起了笑,說,我剛才已經說清楚了,不管怎麼說,你都是新來的,30萬並不能改變新來的這一事實,也不能因為30萬就搞特殊化。

這樣說分明是故意整人了。你蔡紅算什麼東西,論文憑你最初隻是大專畢業,而且最初是在財務室當會計,後來才調到學院。高怡氣得渾身都有點抖,平靜半天,還是臉紅脖子粗地說,我也早已經說清楚了,大學畢業後,我就教過幾年學,也可以算老教師了。

蔡紅終於生氣了,她陰了臉說,但你沒教過大學生,我已經給你講清楚了,再說這事是學院定的,我也沒辦法,你理解得執行,不理解也得執行。

說完蔡紅便轉身在計算機前工作,高怡雖然還想爭辯,但也隻能出門。

高怡悲傷得想哭,但更多的是憤怒,她想立即去找院長,走幾步,又覺得自己是不是又有點太衝動。遇事冷靜思考,才是一個知識分子應有的智慧。回到辦公室,她想給何子峰打個電話,聽聽何子峰的意見。何子峰不僅沉穩機智,性格品德也讓她佩服。拿出手機,卻發現手機又沒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