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父親(1 / 2)

中亞細亞的夏夜到處塵土飛揚,水渠旁的小道上,自行車車輪不斷發出枯燥的沙沙聲,渠岸上長滿了榆樹,在盛夏的驕陽曝曬之後,樹梢正沐浴在恬靜的晚霞中。

我坐在硬邦邦的車架上,緊緊地抓住車把,父親還讓我任意地按車鈴兒,它上麵有一個半圓形的鍍鎳鈴蓋和一個繃得緊緊的舌簧,一按下去,它還彈你的手指呢。自行車飛快地向前方駛去,鈴兒叮當直響,這使我覺得自己像大人一樣,顯得特別威風,尤其是我的父親在背後踩著腳鐙子,皮坐墊咯吱吱直響,我感到了他身上的熱氣和膝蓋的動作——它們常常碰著我穿著涼鞋的雙腳。

我們上哪兒去?是上附近的一家茶館。這家茶館就在康沃儂街和薩馬爾康德街的轉角處,在渠岸邊的一排桑樹下。傍晚,水渠泛著淡紅色的閃光,在泥抹的茅屋之間,涼爽、輕柔地嘩嘩流過。我們坐在茶館裏的一張小桌旁,桌上鋪著黏糊糊的漆布,發出一股香甜味兒。父親要了一瓶啤酒,和快樂的茶館老板說說笑笑。這個人滿臉胡子,很殷勤,愛大聲說話,臉曬得又粗又黑。他用抹布擦擦酒瓶,在我們麵前擺上兩個杯子(盡管我不喜歡喝啤酒),他還像對待大人似的對我使著眼色,末了,給我們端來一碟蘸鹽油炸扁桃仁……我還記得那嚼起來又脆又香的酥桃仁的味道、那茶館後麵淡黃色的清澈的天空、晚霞籠罩著的高塔寺、尖尖的白楊樹環抱著的平屋頂……父親是那樣年輕、健壯,他穿著一件白襯衣,微笑著,瞧著我,在各方麵我們都像是兩個平等的男人。幹完了一天的活,我們在這裏領略著四周的靜謐、傍晚時分清涼的水渠、城市裏燃起的萬家燈火、冰涼的啤酒和芳香撲鼻的扁桃樹帶來的歡樂……還有一個黃昏非常清晰地留在我的記憶中。

他坐在一間小房裏,背朝窗戶,院子裏一片暮色,寂靜無聲;紗窗簾微微飄動著,他身穿一件保護色上衣,我覺得很不習慣,他的眉毛上麵還貼著一塊黑膏藥,顯得很古怪。我現在記不起來了,為什麼父親好像一個久別歸來的人那樣坐在窗旁,為什麼人世間有這樣僻靜的地方。我覺得,他似乎剛從戰場上回來,受了傷,正和母親談論著什麼事(他們倆幾乎是用旁人聽不見的耳語在交談)。於是,一種別離感和朦朧、甜蜜的危機感,沉寂的院子外麵那一片廣闊無垠的空間,不久以前父親的英姿(過去,在某個地方他也曾表現得這樣英武),這一切都使我對父親產生一種特別的柔情和親切感。當我一想到全家在這間酷似以前那鋪著白床單的小臥室的房間裏再次團聚時,我就感受到家庭的舒適和溫暖,因而十分驚喜。

他和母親談了些什麼,我不得而知。我隻知道,當時有關戰爭的事,我連想都沒想到過。可是,那寂靜的庭院、夏日的黃昏、父親貼在太陽穴上的膏藥和他身上的軍服、母親沉思的麵容,這一切都在我童稚的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時至今日我還相信:是的,就在那個傍晚,父親從戰場上回來,受了傷,顯得幸福而憂鬱。不過,另一件事更令人驚異:多少年過去了,在勝利歸來的某個時刻(1945年),我也像父親一樣,坐在我父母親的臥室裏,靠在窗旁,正如童年時代一樣,我又敏銳地體驗到重逢時的那種感受,仿佛是往事的重演。也許,昔日的感覺正預示著我會成為一名士兵,我走了父親命中注定要走的道路,也就是說,我完成了他沒能做完的事。在孩提時代,我們都虛榮心十足地誇大自己父輩的本事,想象著他們是蓋世無雙的勇士,可是,當時他們隻不過是個凡人,也必須為日常生活而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