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出雲圍的月亮(2)(1 / 3)

於是曼英開始了新的生活:穿上了灰色的軍衣,戴上了灰色的帽子,儼然如普通的男兵一般,不但有時走到街上不會被行人們分別出來,而且她有時照著鏡子,恐怕也要忘卻自己的本相了。在日常的生活之中,差不多完全脫去了女孩兒家的習慣,因為這裏所要造就的,是純樸的戰士,而不是羞答答的,嬌豔的女學生;這裏經常所討論的,是什麼國際情形,革命的將來……而不是什麼衣應當怎樣穿,粉應當怎樣擦,怎樣好與男子們戀愛……不,這裏完全是別的世界,所過的完全是男性的生活!如果從前的曼英的生活,可以拿繡花針來做比喻,那末現在她的生活就是一隻強硬的來福槍了。在開始的兩個禮拜,曼英未免有點生疏,不習慣,但是慢慢地,慢慢地,一方麵她克服了自己,一方麵也就被環境所克服了。

女同學們有二百多個。花色是很複雜的,差不多各省的人都有。有的說話的話音很奇怪,有的說話簡直使曼英一句也聽不懂。有的生得很強壯,有的生得很醜,有的兩條腿下行走著一雙半裹過的小腳……但是,不要看她們的話音是如何地不同,麵貌是如何地相差,以至於走路時那裹過的與沒有裹過的腳是如何地令人容易分別,但是在她們的身上似乎有一件類似的東西,如同被新鮮的春陽所照射著一樣。在她們的眼睛裏閃著同一的希望的光,或者在她們的腦海裏也起伏著同一的思想,在她們的心靈裏也充滿著同一的希望。一種熱烈的,濃鬱的,似乎又是甜蜜的氛圍,將她們緊緊地擁抱著,將她們化成為一體了,因此,曼英有時覺著自己不是自己,而僅是這個集體的一部分。這時,曼英的好友,楊坤秀,雖然有時因為生活的艱苦,曾發出來許多怨言,但她究竟也不得不為這種氛圍所陶醉了。

女同學中有一個姓崔的,她是來自那關外,來自那遙遠的奉天。她剛是十七歲的小姑娘,尚具著一種天真的稚氣。但她熱烈得如火一般,宛然她就是這世界的主人,她就是革命的本質。如果曼英有時還懷疑自己,還懷疑著那為大家所希望著的將來,那她,這個北方的小姑娘,恐怕一秒鍾也沒懷疑過,宛然她即刻就可以將立在她的麵前的光明的將來實現出來。曼英清清楚楚地記得,她的那一雙圓眼睛是如何地射著熱烈的光,她的腮龐是如何地紅嫩,在那腮龐上的兩個小酒窩又是如何地天真而可愛……曼英和她成為了很親密的朋友。她稱呼曼英為姐姐,有時她卻遲疑地向曼英說道:

“我不應當稱呼你姐姐罷?我應當稱呼你同誌,是不是?這姐姐兩個字恐怕有點封建罷?……”

曼英笑著回答她說,這姐姐兩個字並沒有什麼封建的意味,她還是稱呼她為姐姐好。姐姐,這兩個字,是表示年齡的長幼,而並不表示什麼革命不革命,如果她稱呼曼英為姐姐,那她是不會有什麼“反革命”的危險的……

這個北方的小姑娘聽了曼英的話,也就很安然地放了心了,繼續著稱呼她為姐姐。

那時,曼英有時幻想道:人類到了現在恐怕是已經到了解放的時期了,你看,這個小姑娘不是人類解放的象征嗎?不是人類解放的標幟嗎?……

曼英現在固然不再相信人類有解放的可能了,但是那時……那時她以為那一個圓眼睛的天真的小姑娘,就是人類解放的證據:有了這麼樣的小姑娘,難道說人類的解放不很快地要實現嗎?那是沒有的事!……曼英那時是這樣確定地相信著。

因為生活習慣完全改變了的原故,曼英幾乎完全忘卻自己原來的女性了。從前,在C城女師讀書的時候,雖然曼英已經是一個很解放的女子了,但她究竟脫不去一般女子的習慣:每天要將頭發梳得光光的,麵孔擦得白白的,衣服穿得整整齊齊的……有時拿鏡子照一照自己,曼英見著那鏡中微笑著的,宛然是一個風姿綽約的美人,你看,那一雙秀目,兩道柳眉,雪白的麵孔,紅嫩欲滴的口唇,這不是一個很能令男子注目的女性嗎?……曼英也同普通的女子一樣,當發現自己生得很美麗的時候,不禁要意識到自己的高貴和幸福了。那時,與其說曼英是一個自以為解放了的女子,不如說曼英是一個自得的美人。但是進入了軍事政治學校以後,曼英完全變成為別一個人了。她現在很少的時候照過鏡子,關於那些女孩兒家的日常的習慣,她久已忘卻到九霄雲外去了。她現在隻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兵,是一個戰士而已。偶爾在深夜的時分,如果她沒有入夢,也曾想起男女間的關係,也曾感覺到自己的年青的肉體和一顆跳動的心,開始發生著性愛的要求……但是當天光一亮,起身號一鳴的時候,她即刻把這些事情都忘卻了。她又開始和大家說笑起來,操練起來,討論起來什麼革命與反革命。……

但是,無論如何曼英是怎樣地忘卻了自己的女性,在一般男子看來,她究竟還是一個女子,而且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子。在同校的一般男學生中,有的固然也同曼英一樣,忘卻了自己的男性,並不追求著女性的愛慰,但是有的還是很注意到戀愛的問題,時時向女同學們追逐。女同學們中間之好看一點的,那當然更要為他們追逐的目標了。曼英現在雖然是女兵的打扮,雖然失去了許多的美點,雖然麵孔也變黑了許多,但是她並不因此而就減少了那美人的豐韻。她依舊是一個美人,雖然她自己也許沒意識到這一層。

女同學們中弱一點的,就被男同學們追逐上了。肥胖的楊坤秀似乎也交了幾個男朋友……但是曼英想道,她來此地的目的並不是談戀愛,談戀愛也就不必來此地……而況且現在是什麼時候呢?是革命青年們談戀愛的時候嗎?這簡直是反革命!……

但是男同學們追逐著曼英,並不先問一問曼英的心情。他們依舊地向她寫信(照著曼英的意思,這是些無恥的肉麻的信),依舊在閑空的時候就來訪看她。有的直接向她表示自己的愛慕,有的不敢直接地表示,而借故於什麼討論問題,組織團體……這真把曼英煩惱著了!最後,她一接到了求愛的信,不看它們說些什麼話,便撕掉丟到字紙簍裏去;一聽見有嫌疑的人來訪問,便謝絕一聲不在家。這弄得追逐者沒有辦法了,隻得慢慢地減低了向曼英求愛的希望。

但是,哪一個青年女郎不善懷春?曼英雖然不能說是一個懷春的女郎,但她究竟是一個女性,究竟不能將性的本能完全壓抑,因此,她雖然拒絕了一般人的求愛,究竟還有一個人要在例外,那就是介紹她到H鎮的柳遇秋,那就是她的心目中的特殊的男友柳遇秋……

在別一方麵,我們也可以說,曼英之所以拒絕其他的一切男性,那是因為在她的心房內已經安置著了柳遇秋,不再需用任何的別一個人了。在意識上,曼英當然不承認這一層,但是在實際上她實在是這樣地感覺著。如果她和別的男性在一塊兒要忘卻自己的女性,那她一遇見柳遇秋時,便會用著不自覺的女性的眼光去看他,便會隱隱地感覺到她正是在愛著他,預備將別人所要求著而得不到的東西完全交給他……柳遇秋實在是她的愛人了。

柳遇秋時常來到學校裏訪問曼英,曼英於放假的時日,也曾到過柳遇秋的寓處。兩人見麵時,大半談論著一些革命,政治……的問題,很少表示出相互間的愛情的感覺。曼英的確是需要著柳遇秋的擁抱,撫摩,接吻……但是她轉而一想,戀愛要妨害工作,那懷了孕的女子是怎樣地不方便而可怕……便將自己的感覺用力壓抑下去了。她不允許柳遇秋對於她有什麼範圍以外的動作。

有一天,曼英還記得,在柳遇秋的家裏,柳遇秋買了一點酒菜,兩人相對著飲起酒來。說也奇怪,那酒的魔力可以助長情愛的火焰,可以令人泄露自己的心窩內的秘密,可以使人做平素所不敢做的事。幾杯酒之後,曼英覺著機遇秋向她逐漸熱烈地射著情愛的眼光,那眼光就如吸鐵石一般,將曼英吸住了。曼英明白那眼光所說明的是些什麼,也就感覺到自己的一顆心被那眼光射得跳動起來了……她的心神有點搖蕩……眼睛要合閉起來了……於是她不自主地落到柳遇秋的擁抱裏,她沒有力量再拒絕他了。她第一次和柳遇秋親密地、熱烈地,忘卻一切地接著吻……她周身的血液被情愛的火所燃燒著了。柳遇秋開始解她的衣扣……忽然,她如夢醒了一般,從柳遇秋的懷抱裏跳起身來,使得柳遇秋驚詫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遇秋,這是不可以的嗬!”她向自己原來的椅子上坐下,血紅著臉,很驚顫地說道,“你要知道……”她沒將這句話說完,將頭低下來了。

“你不愛我嗎?”柳遇秋這樣失望地問她。

“不,遇秋,我是愛你的。不過,現在我們萬不能這樣……”

“為什麼呢?”

“你要知道……我們的工作……一個女子如果是……有了小孩子……那便什麼事情都完了!我並不是懷著什麼封建思想,請你要了解我。我是愛你的,但是,現在我們不能夠這樣……你要替我設想一下嗬!”

柳遇秋立起身來,在房中踱來踱去,不再做聲了。曼英覺著自己有點對不起他,使得他太失望了……但是,她想,她有什麼辦法呢?現在無論如何她是不能這樣做的。如果懷了孕,什麼事情都完了,那是多未地可怕嗬!那時她將不能做一個勇敢的戰士,那時她將要落後……不,那是無論如何不可以的!

後來,柳遇秋很平靜地說道:

“聽我說,曼英!我們不必太過於拘板了。我們是青年,得享樂時且享樂……我老實地告訴你,什麼革命,什麼工作,我看都不過是那末一回事,不必把它大認真了。大認真了那是傻瓜……你怕有小孩子,這又成為什麼問題呢?難道我們不能養活小孩子嗎?如果我們大家相愛的話,我看,還是就此我們結了婚,其它的事情可以不必問……”

柳遇秋將話停住了。曼英抬起頭來,很遲疑地望著他。似乎適才這個說話的人,不是她所知道的柳遇秋,而是別一個什麼人……她想痛痛快快地將柳遇秋的意見反駁一下,然而不知為什麼,她隻很簡單地說道:

“你不應當說出這些話來嗬!這種意見是不對的。”

“也許是不對的,”柳遇秋輕輕地,如自對自地說道,“然而對的又是些什麼呢?我想,我們要放聰明些才是。”忽然他逼視著曼英,如同下哀的美敦書也似地說道:

“曼英!你是不是願意我們現在就結婚呢?如果你愛我,你就應當答應我的要求嗬!這樣延長下去,真是要把我急死了!”

曼英沒有即刻回答他。她知道她應當嚴厲地指責柳遇秋一番,然而她在柳遇秋麵前是一個女子,是一個為情愛所迷住了的女子,失去了猛烈的反抗性。最後她低聲地,溫存地,向柳遇秋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