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第四章

“你不認得我了嗎?”曼英又追問著這末一句。

李尚誌慢慢地低下頭來,輕輕地說道:

“我認得,我為什麼不認得你呢?”

曼英也將頭低下來了,不知再說什麼話為好。兩人大有相對著黯然神傷的模樣。

“你現在好嗎?”停了一會,曼英聽著李尚誌開始說道:“我們已經快要有一年沒見麵了……你和柳遇秋現在……怎樣了?……他現在做起官來了呢。”

“尚誌,你說什麼?”曼英聽了李尚誌的話,即刻很驚訝地,急促地問道:“他,他已經做了官嗎?啊?”

“難道說你不知道嗎?”李尚誌抬起頭來,輕輕地,帶著一點驚詫的口氣問。曼英沒有做聲,隻逼視著李尚誌,似乎不明白李尚誌的問話也似的。後來她慢慢地又將頭低下來了。

“尚誌,”兩人沉默了一會,曼英開始驚顫地說道,“人事是這般地難料!他已經做了官,可是我還在做夢,我不知道他是這樣的一個人……尚誌,你還是照舊嗎?你還是先前的思想嗎?”

李尚誌向曼英審視了一下,似乎要在曼英的麵孔上找出一個證明來,他可否向她說實在話。他看見曼英依舊是曼英,不過在她的眼底處閃動著憂鬱的光芒。他告訴了她實在話:

“曼英,你以為我會走上別的路嗎?我還是從前的李尚誌,你所知道的李尚誌,一點也沒有變,而且我,永遠是不會變的……”

“尚誌,你不說出來,我已經感覺得到了。你是不會變的。不過我……”

“不過你怎樣?”

“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嗬,到我住的地方去好嗎?”

“你一個人住嗎?”李尚誌有點不放心的神情。曼英覺察出來了這個,便微微地笑著說道:

“雖然不是一個人住,可是同我住著的是一個不十分知事的小姑娘,不要緊……”

於是兩人默默地走到曼英的家裏。

曼英自己也有點奇怪了。雖然過了幾個月的放蕩生活,雖然也遇著了不少的男人,但曼英總沒曾將一個人帶到過家裏來;在她的一間小亭子間裏,從沒曾聞著過男人的氣息。如果不是在最後的期間,曼英得著了一個小伴侶,阿蓮,那恐怕到現在她還是一個人住著。她是決意不將任何人引到自己的小窩巢來的。雖然錢培生,雖然其餘的客人,也曾多番地請求過,但是曼英總是拒絕著說道:

“我的家裏是不可以去的嗬!”

但是,現在……李尚誌並沒請求她,連一點兒意思都沒有表示,為什麼曼英要自動地向他提議到自己的住處去呢?李尚誌不是一個男人嗎?……曼英自己實在有點覺得奇怪了。但這種奇怪的感覺不久便消逝了,後來她隻想道,“他到我的家裏去是不要緊的嗬!而且近來我感覺得這樣寂寞,讓他時常來和我談談話罷……”曼英想到此地,不禁覺得自己如失去了一件什麼寶貴的物品,現在又重新為她所找到了也似的。

李尚誌不敢遽行進入曼英的房裏,他向內先望了一望。他見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伏在桌子上寫字……此外沒有別的,有的隻是那在床頭上懸著的曼英的像片,桌子上的一堆書籍……

阿蓮見他們二人走進房裏,便很恭敬地立起身來,一聲也不響。李尚誌走近桌子跟前,看見那上麵一張紙上寫著許多筆畫歪斜的字:“父親……母親……打死……病死……阿蓮不要忘記……”

“阿蓮,”曼英沒有看見那字,摩著阿蓮的頭,向她溫存地問道:“你今天又寫了一些什麼字呀?我昨天教給你的幾個字,你忘記了沒有?”

“沒有忘記,姐姐。”阿蓮低著頭說道,“我念給你聽聽,好嗎‘父母慘死,女兒複仇……’對嗎?”

“嗬,好妹妹!讓我看看你今天寫了些什麼,”曼英離開阿蓮,轉向李尚誌說道,“你為什麼看得這樣出神呀?”

李尚誌向椅子上坐下了。他的麵容很嚴肅,手中仍持著阿蓮的字,一聲不響地凝視著。他如沒聽見曼英的話也似的。曼英不禁覺得有點奇怪,便從李尚誌手中將那紙拿開,預備看一看那上麵到底寫了些什麼,就在這個當兒,李尚誌開始向曼英問道:

“這個小姑娘姓什麼?她怎麼會和你住在一塊呢?很久了嗎?”

曼英不即回答他,走向自己的一張小鐵床上坐下了。她向低著頭立著不動的小阿蓮望著,不忍遽將阿蓮的傷心史告訴給李尚誌聽,但是在別一方麵,她又覺得非將這一段傷心史告訴他不可,似乎地,李尚誌有為阿蓮複仇的力量也似的,而她,王曼英,卻沒有這種力量……

於是李尚誌便從曼英的口中,聽見了阿蓮的父母的慘死那一段悲痛的傷心史……李尚誌靜聽著,而阿蓮聽到中間卻掩麵嚶嚶地哭起來了。她的兩個小肩頭不斷地抽動著,這表示她哭得那般傷心,那般地沉痛。

曼英不忍再訴說下去了,她覺得自己的鼻孔也有點酸起來。她忘卻了自己,忘卻了還有許多話要向李尚誌說,一心隻為著小阿蓮難過。後來她將阿蓮拉到自己的懷裏,先勸阿蓮不要哭,不料阿蓮還沒有將哭停住,她卻抱著阿蓮的頭哭起來了。這時曼英似乎想起來了自己的身世,好生悲哀起來,這悲哀和著阿蓮的悲哀相混合了,為著阿蓮哭就是為著自己哭……

李尚誌看一看自己的手表,忽然立起身來,很驚慌地說道:

“我還有一個緊要的地方要去一去,非去不可。我不能在此久坐了,曼英,我下次再來罷。”

李尚誌說著便走出房門去,曼英連忙撇開阿蓮,在樓梯上將他趕上,拉住說道:

“尚誌,你一定要來嗬!我請求你!我們今天並沒有談什麼話呢!……”

“是是是,我一定來!”

於是曼英將他送出後門,又呆呆地目送了他一程。回到房中之後,阿蓮牽著她的手,問道:

“姐姐,他是一個什麼人嗬?”

“妹妹,他是……”曼英半晌說不出一個確當的名詞來。“他是……他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好人嗬!他想將世界造成那末樣一個世界,也沒有窮人,也沒有富人,……你懂得了嗎?”

“我有點懂得,”阿蓮點一點頭,如有所思也似的,停了一會,說道,“他是衛護我們窮人的嗎?”

“嗬,對啦,對啦,不錯!他就是這末樣的一個人呢!不過,你知道他很危險嗎?這衛護窮人是犯法的事情呢,你明白嗎?捉到是要槍斃的……”

“姐姐,我明白了。我的爸爸就是為著這個被打死的,可不是嗎?”曼英沒有再聽見阿蓮的話,她的思想集中到李尚誌的身上了。他還是那般地匆忙,那般地熱心,那般地忠誠,一點兒也沒改變……“一個偉大的戰士應當是這樣的罷?……”她是這樣地想著。李尚誌的偉大漸漸地在她的眼中擴大起來,而她,曼英,曾自命過為戰士的曼英,不知為什麼,在她的眼中反漸漸地渺小起來……

大世界!大世界!住居在上海的人們誰個不知道大世界呢?這是一個巨大的遊戲場,在這裏有的是各種遊藝:北方的雜耍,南方的灘簧,愛文的去聽說書,愛武的去看那刀槍棍棒,愛聽女人的京調的去聽那群芳會唱……

同時,這又是一個巨大的人肉市場,在這裏你可以照著自己的口味,去選擇那胖的或瘦的姑娘。她們之中有的後邊跟著一個老太婆,這表明那是賤貨,那是揚州幫;有的獨自往來,衣服也比較穿得漂亮,這表明她是高等的淌白,其價也較昂。有的是如妖怪一般的老太婆,有的是如小雞一般的小姑娘,有的瘦,有的胖,有的短,有的長……嗬,聽揀罷,隻要你荷包中帶著銀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