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綠江上
那一年下學期,我們的寄宿舍被學校派到一個尼姑庵裏。莫斯科的教堂很多,其數目我雖然沒有調查過,但我聽人家說,有一千餘個。革命前,這些上帝的住所——教堂——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也就同中國共和未成立以前的廟宇一樣,可是到了革命後,因為無神論者當權,這些教堂也就大減其尊嚴了。本來異教徒是禁止進教堂的,而我們現在這些無神論者把尼姑庵一部分的房子占住了做寄宿舍,並且時常見著了庵內的尼姑或聖像時,還要你我說笑幾句,一點兒也不表示恭敬的態度,這真教所謂“上帝”者難以忍受了。
我們的尼姑庵臨著特威爾斯加牙大街,房屋很多,院內也很寬綽,並有許多樹木,簡直可以當作一個小花園。每天清早起來,或無事的時候,我總要在院內來回繞幾個圈子,散散步。尼姑約有四十餘人,一律穿一身黑的衣服,頭上圍披著黑巾,隻露一個臉出來,其中大半都是麵孔黃瘦,形容憔悴的;見著她們時,我常起一種悲哀的感覺。可是也有幾個年紀輕些,好看一點的,因之我們同學中欲吊她們膀子的,大約也不乏其人。有一次晚上,我從外邊走進院內,恰遇一個同學與一個二十幾歲的尼姑,立在一株大樹底下,對立著說笑著,他們一見著我,即時就避開了。我當時很懊悔自己不應擾亂他人的興趣,又想道,“你們也太小氣了,這又何必……”從此我格外謹慎,縱不能成全他人的好事,但也不應妨害他人的好事!況且尼姑她們是何等的不自由,枯寂,悲哀……
恰好這一天晚上八點鍾的時候,下了大雪;天氣非常之冷,與我同寢室的是三個人——一個波斯人,一個高麗人,還有一位中國人C君。我們寢室內沒有當差的,如掃地和燒爐子等等的事情,都是我們自己做,實是實行勞動主義呢。這一天晚上既然很冷,我們就大家一齊動手,把爐子燒起;燃料是俄國特有的一種白楊樹,白楊樹塊非常容易燃燒,火力也非常之大。爐子燒著了之後,我們大家就圍坐起來,閑談起來。我們也就如其他少年人一樣,隻要幾個人坐在一塊,沒有不談起女人的:“比得,你看安娜好不好?”“我今天在街上遇著了一位姑娘真是美貌!啊!她那一雙明珠似的眼睛。”“你娶過親沒有?”“我知道你愛上那一位了。”“唉!娶老婆也好也不好!”“……”我們東一句,西一句,大半談的都是關於女人的事情。那一位波斯同學說得最起勁,口裏說著,手腳動著,就同得著了什麼寶物似的。可是這一位高麗同學總是默默地不肯多說話,並且他每逢聽到人家談到戀愛的事情,臉上常現出一種悲戚的表情,有時眼珠竟會濕了起來。我常常問他:“你有什麼傷心的事麼?”他或強笑著不答,或說一句“沒有什麼傷心的事情”。他雖然不願意真確地對我說,但我總感覺他有傷心的事情,他的心靈有很大的傷痕。
這位高麗同學名字叫李孟漢,是一個將過二十歲的美少年。他實在帶有幾分女性,同人說話時,臉是常常要紅起來的;我時常同他說笑,在同學麵前,我時常說他是我的老婆。當我說他是我的老婆時,他總是笑一笑,臉發一發紅。但不生氣,也不咒罵。我或者有點侮慢他,但我總喜歡他,愛與他親近——就仿佛他的幾分女性能給我一些愉快似的。同時,我又十分地敬重他,因為他很用功,很大量,很沉默,有許多為我所不及的地方。他不討厭我,有時他對我的態度,竟能使我隱隱發生安慰的感覺。
我們圍爐談話,波斯同學——他的名字叫蘇丹撒得——首先提議,以為我們大家今晚應將自己的戀愛史敘述出來,每人都應當赤裸裸地,不應有絲毫的瞞藏。這時C君出去找朋友去了。大家要求我先說,這實在把我為難住了。我說我沒有戀愛過,無從說起。可是蘇丹撒得說:“不行!不行!維嘉,你莫要撒謊!你這樣漂亮的少年,難道說你在中國沒有愛過女人,或被女人愛過?況且你又是詩人,詩人最愛的是女人,而女人也愛好詩人。李孟漢,你說是不是呢?”他向著李孟漢說,李孟漢但笑而不答,於是又轉臉向著我說,“你說!你說!撒謊是不行的!”我弄得沒有辦法,不說罷,他們是不依我的;說罷,我本沒有有趣味的戀愛史,又怎麼說起呢?不得已,我隻得撒謊了,隻得隨嘴亂謅了。我說,我當做學生會會長的時候,有許多女學生寫信給我,說我如何如何地有作為,文章做的是如何如何地好;其中有一個女學生長得非常之美麗,曾屢次要求我愛她,但我當時是一個白癡,竟辜負了她對於我的愛情。我說,我有一次在輪船上遇著一個安琪兒一般的姑娘,她的美貌簡直是難以用言語形容出來;我想盡方法,結果與她親近了,談話了;她是一個極美麗而有知識的姑娘;在談話中,我感覺得她對我表示很溫柔的同情。我說至此,蘇丹撒得興奮起來了,便笑著說:
“這位美麗的姑娘是愛上你的了。你真是幸福的人啊!但是後來呢?”
“後來?後來,唉!結果不……不大好……”
“為什麼呢?”蘇丹撒得很驚異地說,“難道她不愛你……”
“不,不是!我是一個蠢人。”
“維嘉!你說你是一個蠢人,這使我不能相信。”
“蘇丹撒得!你聽我說了之後,你就曉得我蠢不合了。我倆在輪船上倚著欄杆,談得真是合意。我敢說一句,她對於我實在發生了愛苗,而我呢,自不待信。誰知後來船到岸的時候,她被她的哥哥匆匆忙忙地催著上岸,我竟忘記了問她的住址和通信處——我倆就這樣地分別了。你們看,我到底蠢不蠢呢?我害了一些時相思病,但是,沒有辦法。……”
“啊!可惜!可惜!真正地可惜!”蘇丹撒得說著,同時也啼噓著,似覺向我表示很沉痛的同情的樣子。但李孟漢這時似覺別有所思,沉默著,不注意我倆的談話。
“你現在一言不發的,又想到什麼事情了?”我麵對著李孟漢說,“我現在將我的戀愛史已經說完了,該臨到你頭上了罷。我總感覺你的心靈深處有什麼大悲哀的樣子,但你從未說出過;現在請你說給我們聽聽罷。我的愛,我的李孟漢(我時常這樣地稱呼他)!否則,我不饒恕你。”他兩眼隻是望著我,一聲也不響,我又重複一遍說:“我已經說完了,現在該你說了,我的愛,你曉得麼?”
李孟漢歎了一口氣,把頭低了,發出很低的,而且令人覺得是一種極悲哀的聲音:
“你們真要我說,我就說。我想,我在戀愛的國度裏,算是一個最悲哀的人了!”
“那末,就請你今晚將自己的悲哀說與我們聽聽,”蘇丹撒得插著說。
“今年三月間,我得著確信,是一個自漢城逃跑來俄的高麗人告訴我的:我的愛,我的可憐的她,在悲哀的高麗的都城中,被日本人國死在監獄裏了。”李孟漢說著,幾幾乎要哭出來的樣子。
“哎喲!這是何等的悲哀啊!”蘇丹撒得很驚歎地說。但我這時一聲不響,找不出話來說。“但是因為什麼罪過呢,李孟漢?”
“什麼罪過?蘇丹撒得,你怕不知我們高麗的情形罷。我們高麗自從被日本侵吞之後,高麗的人民,唉!可憐啊!終日在水深火熱之中,終日在日本人幾千斤重的壓迫之下過生活。什麼罪過不罪過,隻要你不甘屈服,隻要你不恭順日本人,就是大罪過,就是要被殺頭收監的。日本人視一條高麗人的性命好像是一隻雞的性命,要殺便殺,有罪過或無罪過是不問的。可憐我的她,我的雲姑,不料也被萬惡的日本人虐待死了!……”
李孟漢說著,悲不可仰;此時我心中頓覺有無限的難過。大家沉默了幾分鍾;李孟漢又開始說:
“我現在是一個亡命客,祖國我是不能回去的——倘若我回去被日本人捉住了,我的命是保不穩的。哎喲!我的好朋友!高麗若不獨立,若不從日本帝國主義者的壓迫下解放出來,我是永遠無回高麗的希望的。我真想回去看一看我愛人的墓草,伏著她的墓哭一哭我心中的悲哀,並探望探望我祖國的可憐的,受苦的同胞;瞻覽瞻覽我那美麗的家園;但是我呀,我可不能夠,我不能夠!……”
李孟漢落了淚;蘇丹撒得本來是愛說話的人,但現在也變成沉默的白癡了。我看看李孟漢他那種悲哀的神情,又想想那地獄中的高麗的人民,我就同要戰栗的樣子。李孟漢用手帕拭一拭眼,又望著我說:
“維嘉!你真猜著了。你時常說我有什麼悲哀的心事,是的,祖國的淪亡,同胞的受苦,愛人的屈死,這豈不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麼?維嘉!我若不是還抱著解放祖國的希望,還想無論何時能夠見見我雲姑的墓草,我怕久已要自殺了。我相信我自己的意誌可以算得是很堅強的。我雖然有無涯際的悲哀,但我還抱著熱烈的希望。我知道我的雲姑是為著高麗而死的,我要解放高麗,也就是安慰我雲姑的靈魂,也就是為她報仇。維嘉!你明白我的話麼?”
“我明白你的話,李孟漢,不過我想,希望是應當的,但悲哀似乎宜於減少些,好,現在就請你述一述你與雲姑戀愛的經過罷。明日上半天沒有課,拉季也夫教授病了,我們睡遲些不要緊。蘇丹撒得,你在想什麼了?為什麼不做聲了?”
“我聽他的話,聽得呆了。好,李孟漢,現在就請你說戀愛的曆史罷。”
李孟漢開始敘述他與雲姑的曆史:
“唉!朋友!我真不願意說出我同雲姑中間的戀愛的曆史——不,我不是不願意說,而是不忍說,說起來要使我傷心,要使我流淚。我想,世界上再沒有比我的雲姑那樣更美麗的,更可愛的,更忠實的,更令人敬佩的女子!也許實際上是有的,但對於我李孟漢,隻有雲姑,啊,隻有雲姑!你們時常說這個女子好,那個女子漂亮……我總沒有聽的興趣,因為除了雲姑而外,再也沒有女子可以占領著我的愛情,引誘我的想像。我的愛情久已變為青草,在我的雲姑的墓土上叢生著;變為啼血的杜鵑,在我的雲姑的墓旁白楊枝上哀鳴著;變為金石,埋在我的雲姑的白骨的旁邊,當做永遠不消滅的葬禮,任你一千年也不會腐化;變為縹緲的青煙,旋繞著,纏綿著,與我的雲姑的香魂化在一起。朋友,我哪有心腸再談女子的事情,再做戀愛的美夢呢?……”
“高麗是濱著海的島國,你們隻要是讀過地理,大約都是曉得的。說起來,我們的高麗實在是一個氣候溫和,風景美麗的地方。高麗三麵濱著海,而同時又位於溫帶,既不枯燥,又不寒冷,無論山川也罷,樹木也罷,蒙受著海風的恩潤,都是極美麗而清秀的。高麗國民處在這種地理環境之中,性情當然生來就是和平而溫順的,所謂文雅的國民。可惜高麗自從被日本帝國主義者侵吞之後,文雅的高麗的國民沉陷於無涯際的痛苦裏,不能再享受這美麗的河山,呼吸溫暖的海風所蕩漾著的空氣。日本人將高麗鬧得充滿著悲哀,痛苦,殘忍,黑暗,虐待,哭泣……日月無光,山川也因之失色。數千年的主人翁,一旦淪於浩劫,山川有靈,能不為之憤恨麼?哎喲!我的悲哀的高麗!”
“維嘉!你大約知道鴨綠江是高麗與中國的天然的國界罷。鴨綠江口——江水與海水銜接的地方,有一雖小然而極美麗的C城。C城為鴨綠江出口的地方,因交通便利的關係,也很繁華;又一麵靠江,一麵憑海,樹木青蔥,山丘起伏,的確是風景的佳處。唉!算起來,我已經六年離開美麗的C城的懷抱了!我愛高麗,我尤愛高麗的C城,因為它是我的生長地;因為它是我與雲姑的家園,是我與雲姑一塊兒從小時長大的鄉土。朋友,我真想回到C城,看看我與雲姑當年兒時玩耍的地方,現在是什麼樣子了;但是,現在對於我李孟漢,這真是幻想啊!”
“C城外,有一柳樹和鬆樹維生的樹林,離城不過一裏多地。這樹林恰好位於海岸之上,倘若我們坐船經過C城時,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出這一個黑烏烏的樹林,並可以看見它反射在海水中的影子。樹林中盡是平坦的草地,間或散漫地偃臥著有幾塊大石頭——它們從什麼地方搬來的呢?我可說不清楚。這塊樹林到冬天時,柳樹雖然凋殘了,然因有鬆樹繁茂著自己的青青的枝葉,並不十分呈零落的現象。可是到了春夏的時候,柳絲漫舞起來的綠波,同時百鳥歌著不同樣的天然的妙曲,鳴蟬大放起自己的喉嚨,從海麵吹來令人感覺著溫柔的和風,一陣陣地沁得人神清氣爽——這樹林真是一個欣賞自然妙趣的所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