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都心史(1 / 3)

赤都心史

人生的經過,受環境萬千現象變化的反映,於心靈的明鏡上顯種種光影,錯綜閃鑠,光怪陸離,於心靈的聖鍾裏動種種音響,鏗鏘遞轉,激揚沉抑。然生活的意義於客觀上常處於平等的地位,隻見電影中繼續存在陸續相銜的影象,而實質上卻是一個一個獨立的影片。宇宙觀中盡成影與響,竟無建立主觀的餘地。變動轉換,複雜萬千,等到分析到極處,原無所“有”。然而同樣的環境,各人各時各地所起印象各異,——此所謂“世間的不平等性”於實際生活上永存不滅,與世間同其久長。所以有生活,有生活的現象,有生活現象之曆史的過程。生活現象之曆史的過程既為實質之差異的印顯,就必定附麗於一定的“鏡麵鍾身”。於是已出抽象概括的問題而入具體單獨的問題。緣此世間的不平等性而有人生經過可說。鏡麵之大小,鍾身之厚薄,於是都為差異之前因。鏡與鍾的來處,鍛煉時的經過,又為其大小厚薄之前因。曆史的過程因此乃得成就。

東方稚兒熏陶於幾千年的古文化中,在此宇宙思潮流轉交彙的時期,既不能超過萬象入於“出世間”,就不期然而然卷入漩渦,他於是來到迅流瀑激的兩文化交戰區域,帶著熱烈的希望,脆薄的魄力,受一切種種新影新響。赤色新國的都城,遠射萬丈光焰,遙傳千年沉響,固然已是宇宙的偉觀,總量的反映。然而東方古國的稚兒到此俄羅斯文化及西歐文化結晶的焦點,又處於第三文化的地位,不由他不發第二次的反映,第二次的回聲。況且還有他個人人生經過作最後的底稿。——此鏡此鍾置之於此境此界,自然斷續相銜有相當的回射。曆史的經過,雖分秒的遷移,也於世界文化上有相當的地位,所以東方稚兒記此赤都中心影心響的史詩,也就是他心弦上樂譜的記錄。

《赤都心史》將記我個人心理上之經過,在此赤色的莫斯科裏,所聞所見所思所感。於此時期,我任北京《晨報》通信記者的職務,所以一切赤國的時事自有繼續的通信,一切赤國的製度另有係統的論述,不入《赤都心史》內。隻有社會實際生活,參觀遊談,讀書心得,冥想感會,是我心理記錄的底稿。我願意讀者得著較深切的感想,我願意作者寫出較實在的情事,不敢用枯燥的筆記遊記的體裁。我願意突出個性,印取自己的思潮,所以雜集隨感錄,且要試摹“社會的畫稿”,所以凡能描寫如意的,略仿散文詩。材料的來源,都在我莫斯科生涯中,約略可以分作幾種:雜記,散文詩(“逸事”),讀書錄,參觀遊覽記。“我心靈的影和響,或者在宇宙間偶然留纖微毫忽的痕跡嗬!——何況這本小小的冊子是我努力了解人生的印象。”

1921年11月26日,莫斯科,集竟記。

引言

此本為著者在莫斯科一年中的雜記,繼續於《餓鄉紀程》之後(《餓鄉紀程》已出版,商務印書館改名為《新俄國遊記》)。《餓鄉紀程》敘至到莫斯科日為止,此書敘莫斯科生活中之見聞軼事。兩書均是著者幼稚的文學試作品,而決不是枯澡的遊記,決不是旅行指南!——欲了解一國的社會生活,決不能單憑幾條法律幾部法令,而要看得見那一社會的心靈。況且文學的作品至少也要略見作者的個性。至於俄國革命之曆史的觀察,製度的解釋,則我另有社會科學論文的體裁之《俄羅斯革命論》,在《世界叢書》裏出版。

瞿秋白1923年8月4日。

一黎明

沉沉的夜色,安恬靜密籠罩著大地。高燒的銀燭,光影昏,羞澀的娥,晚妝已卸;酒闌興盡,倦舞的腰肢,已經頹唐散漫,睡態惺忪,渴澀的歌喉,早就瀾漫沉吟,醉囈依微。興高采烈,盛會歡情,極人間的樂意,盡人間的美態,情感舒暢,橫流旁溢,“留連而忘返”,將當年“複生”的新潮所創造的“人間美”,漸漸惡化,怠化,縱恣化。清歌變成了醉囈,妙舞已代以淫嬉,創造的內力已自趨於磨滅。一切資產階級的藝術文化漸漸的隱隱的暴露出他的階級性:市儈氣。地軸偷轉,朝日漸起,任憑你電花奇火有幾萬萬火焰,也都瀕於奪光失采的危怖。幾分幾秒後,不怕你不立成“爝火”的微光。黎明來臨,預兆早見,然而近曉的天色幾微,魚肚慘色漸轉赤黑愁黯的霞影時,反不如就近黃昏的夕陽!遊蕩狂筵的市儈樂,殊不願對於清明健爽的勞作之歌讓步。何況夜色的威權仍舊擁著漫天掩地的巨力,現時天機才轉,微露晨意,未見晨光,所顯現的隻是黎明的先兆,還不是黎明呢。魚肚之光,黑霞之色,本來是“夜餘”而又是“晨初”嗬。

人類的文化藝術,是他幾千百年社會心靈精彩的凝結累積,有實際內力作他的基礎。好一似奇花異卉受甘露仙滋的培植營養:土壤的膏腴,幹枝的壯健,共同擁現此一朵蓓蕾。根下的泥滋,亦如是穢濁,卻是他的實際內力的來源;等到顯現出鮮麗清新的花朵,人人卻易忘掉他根下的汙泥。——社會心靈的精采,也就包含在這粗象的經濟生活。根本方就幹枯,——資產階級經濟地位動搖,花色還勉留幾朝的光豔。新芽剛才突發,——無產階級經濟權力取得,春意還隱於萬重的凝霧。

那將來主義,俄羅斯革命後而盛行的藝術上之一派,——是資產階級文化的夜之餘,無產階級文化的晨之初;他是春闌的殘花,是冬盡的新芽;凝霧外的春意暫時委曲些兒,對著那南風中的殘豔,有無愧色?……固然!然而,夜闌時神昏意怠的醉蕩之舞,看來已是奄然就息;那黎明後清明爽健的勞作之歌,還依稀微忽。當然僅覺著這目前沉寂淒清的“奇靜”,好不慘惋。可是呢……悄悄地裏偶然遙聽著萬重山穀外“新曲”之先聲,又令人奮然振發,說:黎明來臨……黎明來臨!

莫斯科的德理覺誇夫斯嘉畫館裏,陳列著名的俄國畫家,如聯萍等的手筆,舊文化沙礫中的精金,攸遊觀覽,可以忘返。於此間突然遇見粗暴剛勇的畫筆,將來派的創作,令人的神意由攸樂一變而為奮動,又帶幾分煩惱:粗野而有愣角的色彩,調和中有違戾的印象,劇動忿怒的氣概,急激突現的表顯,然而都與我以鮮,明,動,現的感想。前日,我由友人介紹,見將來派名詩家馬霞誇夫斯基,他殷勤問及中國文學,贈我一本詩集《人》。將來派的詩,無韻無格,避用表詞,很像中國律詩之堆砌名詞形容詞,而以人類心理自然之聯想代動詞,形式約略如此,至於內容,據他說和將來派的畫相應,——他本來也是畫家。我讀他不懂。隻有其中一篇《歸天返地》,視人生觀似乎和佛法的“回向”相仿佛。家樂劇院更取將來主義入演劇的藝術,一切舊規律都已去盡,亦是不可了解。新藝術中的有政治宣傳性者,如路納察爾斯基的《國民》一劇,我曾經在國家第二劇院,——舊小劇院看過,所用布景,固然是將來主義,已經容易了解些,劇本的內容卻並非神秘性的,而是曆史劇,演古代羅馬貧民革命,且有些英雄主義的色彩。昨日到大劇院,一見舊歌劇花露潤融,高吟沉抑,舊藝術雖衰落不少——據俄國人說如此,——卻一切美妙的莊麗的建築藝術都保存完好。

危苦窘迫,饑寒戰疫的赤都,文化明星的光輝慘淡,然而新舊兩流平行緩進,還可以靜待燦爛莊嚴的將來呢。

1921年2月16日

二無政府主義之祖國

克洛撲德金夫人前日來莫斯科,他學生紀務立,外交人民委員會的職員,介紹我去見。夫人老態龍鍾,聽見遠東的新聞記者都來吊克氏,非常之感動,表示許多歡忭的意思,——我並且送他一袋白麵。紀務立當時問夫人什麼時候回德美脫洛夫村,他說明天就走,可是這一次身體不大舒服,恐怕不能步行到車站,況且還有許多東西,因叫紀務立一早去送他。夫人回答時還笑著說:“今天最高經濟蘇維埃會長一定要派自己的汽車來,我不肯要他們布爾塞維克的汽車,——汽車夫卻說,這不是他們布黨的,這是我個人敬仰克氏,所以自願來的。我回他說,他亦辛苦,感謝不勝。他才走了。”見了克氏夫人出來,紀務立對我說,這是真正的俄國貴族,王爵夫人而有這種克己複禮的精神。可是克氏的本性卻非俄國的不務實際的智識階級,他的主義亦不是俄國式的無政府主義。所以他的死後,墓前吊詞中,竟有無政府黨譏誚克氏太迷信科學了。

我回憶,我們到莫斯科開始工作時,第一事就是克洛撲德金逝世。二月二日我們遷居於外交委員會公寓後,每天報載克氏的溫度,派專車送醫生到克氏那裏去。等到九日已經聽說克洛撲德金去世了。十二日我們到靈前參觀,十三日一早去送殯,宗武忙忙的收拾照像器具,我們同著去。遠遠的就看見人山人海,各種旗幟招著。沿路有人發一張《克氏日報》,上麵還載著許多吊文傳誌,並且還有克氏死後無政府團體通告全歐全俄全世界的無線電稿,列寧批準暫釋在獄無政府黨參預殯禮的命令。當日送殯的除種種色色無政府團體外,還有學生會,工人水手等聯合會,藝術學會等;社會革命黨,社會民主黨少數派都有旗幟。最後是俄羅斯共產黨,共產國際,還有赤軍拿著俄羅斯社會主義聯邦蘇維埃共和國的赤色國旗。無政府主義者手持旗幟,寫著無政府主義的口號,其餘各團體也都張著“克氏不朽”的旗。人山人海擁擁擠擠之中,我遠望著克氏的靈櫬抬出來,麵色還藹然含笑似的,——宗武正拿著照相機呢,——猛聽得震天動地的高呼“萬歲”聲。一時人叢中更擠得厲害,亂雜之中我隻聽得四方八麵嘈雜的談話和巡官的號令:“請諸位保持秩序,不要往上擠,……”“克氏科學上的功績,道德的廉潔,真可不朽,雖然他不是……”“無政府主義大家殯禮,為什麼要軍隊警察來參預?不用他們……”“唉,擠死了!”“哼……無政府主義,本來就是無秩序……”我好容易掙紮著走出人叢,站在一旁,遠遠的見克氏的靈櫬擁著黑一片人影,無數旗幟慢慢的往南去了。

林德(Lind)女士,克氏的親戚,曾經和我談及克氏臨死時的逸話。克氏病重的時候,溫度非常之高,亂夢熱囈,每每不能安寢,生平非常之喜歡音樂,所以每每對林德女士說:“唉!我又看見許多埃及中國字的花花綠綠影子,似乎隻想著書,要去看這些不懂得的字!請你彈琴解悶罷,省得我又亂夢顛倒。……”林德女士有一次拿一叫人鍾到克氏床前去,克氏笑著說:“我是無政府主義者,向來不發命令,用不著叫人鍾,嗬嗬嗬!……

俄國無政府主義從八十世紀末年就和自由主義同時發生,至十九世紀七十年時代托爾斯泰的無政府主義即極盛。然而無政府主義的俄國性,東方文化性,在俄國社會思想樸實的農民之中比較的發展,俄國式的智識階級尤其歡喜空談的無政府主義。至於巴枯寧,克洛撲德金的科學的無政府主義,反而不為俄人所喜,而且比較的帶有現代的國際的性質。克氏殯禮後一日,我曾遇一無政府主義者黑訶(Heiho),他說現時克氏既死,俄國的無政府主義還有三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