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1 / 3)

第九章

赤塔新政府成立,多數黨得握政權而宣言民主主義的共和國。這一方麵固然是緩和外交的衝突,對全世界資本主義國家為緩衝地,別一方麵也是恰合於西伯利亞實際的經濟生活——小資產階級的農業國。於是通商問題所首先接觸到的中國僑工會,卻枉然費了一番驚惶:中國商人以為多數黨一握權政,就要沒收他們的貨物,——那時恰巧又是赤塔政府行第一步整頓經濟的計劃,——令私人工商企業家呈報存貨數目。固然不差,中國俄國兩民族在赤塔有實際生活上經濟關係,社會關係,“階級性”也相仿佛,都不是工業的資產階級,無產階級,既有也很少很少。然而國家經濟的總計劃,——保護“勞動者”權利的,共產黨民主主義政府在相當範圍內所當采的國家社會主義政策,——不得不侵及小資產階級一部分的所謂“營業自由權”。我因這問題問及中國在赤塔的僑民問題,曾問過赤塔華僑聯合會會長,看他的回答,就可見在西伯利亞華僑的生活,又可見小資產階級適應實際經濟生活要求的政治能力之限度了:

“赤塔有一華僑旅俄東部西伯利亞總聯合會。在後貝加爾省共有分會十二處,僑商總共有七萬人,赤塔當地有四千多人。那時華僑的商務,屢經戰爭,已很凋敝;到滿洲裏的交通斷絕已久,僑商所有貨物,都是舊存的。如其再有半年,交通不能恢複,赤塔以及各地華人商鋪都得倒閉。至於中國僑商,在此地的自己頗能維持秩序——據他這樣說。以前捷克斯拉夫,謝美諾夫,日本人一直到現在的多數黨政府,無論那一種當權的人來,都和華僑會聯絡,信任他們。華僑會向來能自己組織巡防隊之類的商團武裝起來抵禦紅胡子。現在——就是我們在赤塔的時候——有些紅胡子卻冒充信仰共產主義,共產黨有時竟相信他們,他們也就倚勢妄為,處處和華僑會為難。然而無論如何,華僑會必定竭力維持‘國人’的利益。我們華僑會費盡心血,卻還要聽許多閑話,也真難說了。……”——這卻是的確的。我就聽見許多窮苦的華僑,華物被赤塔政府依官價征收去了,官價一時發不出來,華僑會,赤塔中國領事又不肯認真幫他們辦交涉,因此怨罵華僑會和領事。華僑會本身的組織本是代表“有”的階級之利益的,“有”得愈多,愈能被選為會上的職員,——這是資產階級“政治”組織的功能,也無足怪。所以當此赤塔政府下令調查呈報商貨的時候,華僑會又和領事館聯合竭謀抗議,保護“他”一階級的利益。華僑在赤塔很有經濟上的勢力,和當地的俄國人民利益相容,很傾向於共同對於新政府表示他的政治上外交上的能效嗬。

一一

到赤塔後,又是遲滯不進。領事往北京,莫斯科兩方麵所發電報,等來等去不得覆音。時時聽歐俄危苦的傳言。車子一時沒有前進的希望。於是我們三人中又發生改變計劃的問題。在哈爾濱時亦因遲遲不行,想留哈研究俄文和共產主義,開春再定計劃。到此聽說赤塔亦可以找一私家(Pension)寄住,於是又發生這一計劃。想在赤塔住下,研究遠東共和國的政體及共產主義,俄文俄語也可以有練習的機會,這是我和宗武兩人的辦法。至於頌華呢,他不習俄文,就想回國。此行沿途都有阻滯,也真焦悶。幸而後來機會好,不然,目的地恐怕就此走不到了。

在此等待期間,除為社會生活調查之外,也曾訪問遠東政府的要人談話。最初我們在遠東電信通信社遇見一波蘭兵官,他稍懂得幾句英文。彼此談起來也很有趣。有一天我們在遠東電信通信社談著,和通信社裏幾位記者說起中東路,他們說,我們最好見一見交通總長。波蘭人欣欣然的說道:“我介紹你們去

遠東共和國交通總長沙都夫(Chatoff)的辦公室,空堂堂的一間屋子,疏疏朗朗排著幾張椅子。波蘭人不脫帽子大氅,拖著泥腿的爛靴,一闖一闖的就進去了。他坐下,就伸手拿沙都夫桌子上的煙,說聲:“Mojeno?”(可以麼?)就抽起來了。我和頌華兩人就和沙都夫談話。沙氏能說英國話,盛氣淩人的說:“請發問罷!”我們申述來意並說關於中東路問題,哈爾濱工黨聯合會會長也屢次和我們談及,我們表同情於革命的俄國勞動人民,總算還能代表他們正當的利益,在中國輿論界上說幾句話,此來經過赤塔,

還要到莫斯科去呢,——願意知道知道遠東新政府對於中國中東路的政策。他聽說著,“總長”的氣焰漸漸低下去,才和和氣氣的和頌華說:“中東路,赤塔政府決定主張以條約的形式歸還中國,中俄有密切的邦交,必須協力抵抗日本的帝國主義,中東路一旦落於日人之手,大非遠東各小弱國之福……。”我們辭別出來,第二天又由波蘭人介紹見食糧部總長葛洛史孟(Grosman)。葛氏很直率,有誠意,和我們解釋新政府在食糧上的社會政策:“俄國認中國為全世界最親密的友邦,願意和中國為同盟國,——遠東共和國尤甚,——竭誠希望和中國通商,不過俄國因為久受封鎖,貨物甚少,容易發生投機商業,所以不得不以食糧等營業置於國家監督之下。凡是商人都必須呈報存貨的數量,並受政府監督賣價,中國商人如能遵守這兩條件,盡可自由營業。就是日本,亦可以和他通商,隻要他拋棄侵略政策。商業之必須受政府監督,並不是什麼社會主義,——遠東國體本是民主共和國。不過投機商人私藏貨物,市麵上缺乏的時候,再高價出售,貧苦的勞動人民,就要受餓……”葛氏一麵和我們談話,一麵辦公事,忙碌得不堪。我們同著波蘭人出來。波蘭人揚揚得意說道:“你看!我們這裏非常之自由平等,‘我要見總長就見總長’,可不是麼!……”

當時遠東共和國新成立,國民議憲大會方在召集,暫時隻算臨時政府。外交總長克臘斯諾史赤誇夫(Krasnochtchekoff)兼國務總理。我們到赤塔已兩次求見,他正有病,不能會客。一九二一年一月二日,方是新年,忽有外交部部員傳信給我們,說總理請見。當天晚上,我們到他家裏

就在外交部。融融的燈光,映著絲羅的帷幕,穿過客廳,轉入臥室,迎麵來一晚裝輕盈的少婦,

——克氏的夫人,說著很純熟的英語,和我們說,克氏有病,請勿過於多談,恐怕他勞神。我們進臥室之後,見克氏躺在臥榻,很魁梧的體幹,剛直的麵貌,不像俄國人,卻大有美國人的風度。我們問他的問題,早已交給他秘書。他雖覺精神不十分振作,卻一一回答我們的問題,絲毫不棼;——最主要的意思是:“遠東政府,雖共產黨在內,然依本國經濟組織,決采共和民主政體,不日召集國會——‘國民立法大會’——著手於新國家之建設事業。遠東對蘇維埃俄國的關係,是一協約的同盟國,一切自主,唯外交得與莫斯科政府協商。對於中國,竭誠希望締結密切的友誼的條約……”其餘無關緊要,已有頌華的通信,此地再多談,也無意味。克氏談吐非常之誠懇,說到意思重要的地方,雖言語喘急,還盡以英俄文重複再四解釋。時候已是九十點鍾,我們道謝告辭出來。秘書對我們說,他們的國民立法大會,是采普選製的,凡十八歲以上的男女,不論財產的多寡,都有選舉權,這次選舉,共產黨很有把握。……

“社會生活切近的感受,再比之於‘外交式’的考察,使我得一結論:如其僅僅為政治外交上的交涉,大關節目的考察,或是有了‘抽象名詞愛’的社會調查家,那麼,就是重要人物的談話,參觀,訪問也就足夠足夠了,——況且這是‘新聞記者’的責任;假使除此之外,還想為實質社會生活的了解,要了解人類文化意義之切實隱掩的深處,以至於人生的價值,個人與社會間的精神物質兩方麵的結構,那就不如以一無資格的‘人’,浸入於所要考察的社會裏,一方麵又得於考察時,提出自己的觀點,置之於可能的最高限度的客觀地位上,然後所得才能滿足自己的希望,

寧可比較的不完全些,不廣泛些。”——所以我決定從此多留意我自己冥求人生問題答案的目的,至於“新聞記者”的責任,隻能在可能的

我的精力限度以內略略盡一些罷了。

一九二○年十二月十八日到赤塔後,一晃又是十多天,雖則我們一方麵為社會生活的調查,一方麵做新聞記者“官樣的”事務,足以安慰我的“失業苦”,然而我們同領事同行,同住在一車上,談及中俄外交,所聆諸位領事的清教,又是“純粹的中國式答案”:一麵說得太抽象的,無著落的結論——“貪”“廉”,“愛國”“賣國”,這公使是“好人”“壞人”;一麵又說得太具體的,無原則的事實——“俄國人不請吃飯,看不起他,”“俄國不信他的話,什麼什麼事不和他表同意。”不能回答我,中國外交界方麵在某一時期,處什麼地位,取什麼態度。(譬如說:克倫斯基政府時,中國公使是中立,還是承認?)亦不能回答我,中國外交方麵對俄革命有什麼具體的意見,留俄華僑當如何處置。(譬如說:陳領事去莫,將行使何種職務,負何等外交上的責任?)亦許他們掩藏,而實在我們自己也不懂。同時,日常一處起居,無謂的應酬話:“我在北京那天打麻雀輸多少多少……”等,——這是我所謂中國式的實際社會生活,——因為彼此漸漸親狎,也就得費許多寶貴的光陰去聽他。可是就中卻知道了中國外交界幾件逸事——笑話!

陳廣平領事在哈爾濱時,預先付印留俄華僑的護照。那一天護照印好了,印刷局的人送來,陳某趕緊慌慌張張匆匆忙忙的把他收起來,鎖好,又打開,打開又鎖上。到了晚上,陳某又把箱子打開,翻看護照,忽然拿著一張,一掀一掀的給劉守清看,說道:“到了莫斯科,這就是鈔票嗬!……”護照費的意義原來如此。我現在想象,他說這話時的笑容,還儼然如在目前呢。

那時的赤塔管尚平領事,以前在伊爾庫次克領館裏,因為和館員分護照費不均勻,相打起來,因此撤差。現在在赤塔和商會(華僑會)倒還合得攏。反正赤塔亦沒有別國領事,盡他一人,和遠東攪罷。我還記得他第一次和我談話,灰白色的頭發,皮笑肉不笑的臉,打著無錫調的官話,和我這常州人談話呢:“赤塔這樣亂,幸而好,僑商一毫沒受損失……幸而好,……哈哈哈!”唉!官僚!官僚!

這種絕對兩個世界的人,——無經驗的青年和陳死人的官僚,——相處在一起,日日談些麵是心非的話,精神上的痛苦,固然很大,卻還可以借此一窺中國舊生活的內幕。赤塔的生涯也便如此。寒風凜冽,西伯利亞的色彩已鮮明了;“民主共和的”中國的代表,亦決定日期起程前去,叩蘇維埃的,社會主義的俄國的大門了。一九二○年完了;一九二一年開始了。赤塔車站上鮮明的中國國旗,時時映照“民主共產”的遠東之窮苦國民的顏色,他們寒顫顫擁著泥爛敝裘,挽著筐子籃子,對著“銀燭”高燒的中國專車,聞著“朱門”的酒肉臭呢。“中國人過年了。”在這時卻還要些點綴,赤塔領事館和莫斯科領事循例道賀。這還不算。“中國的”消遣品——麻雀牌,牌九之類——非得請出來“以光佳節”不可!於是我更落於精神的監獄裏:一麵不得不應酬應酬他們,一麵心上掛念著種種須整理的材料。

赤塔共產黨委員會送我們許多書籍雜誌,我在他們賭博的餘暇中,勉強翻閱翻閱。所得如《俄羅斯共產主義黨綱》,如第三國際之雜誌《共產國際》,《社會主義史》等,披閱一過,才稍稍知道俄共產黨的理論。新年過了,一月四日,啟程的諸事停妥,又開車西進。一切停滯的計劃都打消,安心向目的地進行罷。哈爾濱得空氣,滿洲裏得事實,赤塔得理論,再往前去,感受其實際生活。

一二

陰沉的天色,幾萬裏西伯利亞的廣原,蒙著沉寂冷酷的雪影,寒意浸浸,天柱地軸都將凍絕。“冷酷”“嚴肅”的天然隱隱限製生活之迫促,雖令人失冥幻想象的烏托邦樂及優遊餘暇的清福,卻能消滅“抽象名詞愛”的妄想的所謂智識勞動的奢侈毒。宇宙的本質結晶於假設的現實世界,——生活的意義隻有兩端:在此現實世界內的世間生活,與超此現實世界上的出世間生活。如其無能力超脫一切,就隻能限製於“現實”之內,第六識(意識)的理解所不能及之境界,卻為最淺薄最普通的“現實感覺”所了然不誤的。顯現生活的情感(空氣atmosphere),雖不與人以切實的了解,卻也不生意識上的錯覺。傳達思想的文辭(理論),表示情況的名物(事實),卻都隻能與人以籠統抽象的概念,不見現實生活是絕對不能明白了解的,而且常常淆亂人的思斷。人類表示思想,傳達事物的言語文字本來隻能在某一限度內抽出一相對合於“現實”的概念,因此思想的本身也受這“惰性化”的影響,隻憑主觀概念中的理解去思索論斷現實生活。——於是往往使現實生活墮於抽象的惡化。“當使現實了然顯現,以立真理之世間的一方麵,必須令理論的文辭,事實的名物服從於現實生活;而現實生活,因得自此映現的情感之助,而能駕馭得住文辭中的理論及事實之抽象性。”身離赤塔,不日入“赤國”,我實行責任之期已近,自然當立此原則。從此於理論之研究,事實之探訪外,當切實領略社會心理反映的空氣,感受社會組織顯現的現實生活,應我心理之內的要求,更將於後二者多求出世間的營養。我的責任是在於:研究共產主義——此社會組織在人類文化上的價值,研究俄羅斯文化——人類文化之一部分,自舊文化進於新文化的出發點。寒風獵獵,萬裏積雪,臭肉幹糠,豬狗飼料,饑寒苦痛是我努力的代價。現在已到門庭,請舉步入室登堂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