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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這是首真正的無題詩,應當受弗勞特的裁判;但因做得還有趣,所以醒後把他寫了出來(卻也修改過了幾個字)。

我近來的情形,真是不了!天天鬧的是斷炊!北大的錢,已三月沒寄來,電報去催,也是不寄;留學費也欠了三個月不發,高魯還逍遙自在,做他的官,領他的俸。我身間有幾個錢,便買隻麵包吃吃,沒有便算。但除閉眼忍受之外,也就沒有別法。(這是件不了的事,另有詳信在夷初處,請你向他要了看一看,救救我罷!)但有一件事要請你出力幫忙。我今天向蔡先生提出一個《創設中國語音學經驗室的計劃書》,想來你不久就可以看見。這是我萬分希望他成功的一件事,曾向蔡先生當麵說過,他很讚成。但他雖讚成,還要經過種種的會。所以我要懇求你,也替我特別賣些氣力,使他早日有些成議,我真感激不盡了。

你能寫個信給我麼?我給你請安。

夫人公子等均問好。

弟劉複

九月十五日我的求學經過及將來工作

諸位同事先生:

今天研究所國學門開懇親會,依著前回談話會中的預約,我應當到場說幾句話,可惜我自從到北京以後,沒一天不是鬧著“沒事忙”,懇親會的請帖,又是昨天晚上才接到的,所以也就說不到預備:仍隻能說是隨便談談。

現在先說我在國外求學的經過。我出國的時候,是想研究文學與言語學的。不料一到國外,就立時覺得“二者不可得兼”;於是連忙把文學舍去,專重言語學。但要說到混通的言語學,不久可又發現了預備的困難,因為若要在幾種重要的活語死語上都用上相當的功夫,至少也得十年八年,於是更退一步,從言語學中側重語音學。這樣總以為無須更退了,但不久又發現了我的天才不夠,換句話說,就是我的嘴與耳朵,都不十分靈敏,於是隻得更退一步,從普通語音學退到實驗語音學,要借著科學上的死方法,來研究不易憑空斷定的事,正如諺語中所說的“捉住死老虎牽猢猻。”

從這“退避三舍”的事實上,我得到了兩個教訓:第一是野心不能太大,太大了仍不免逐漸縮小;不如當初就把自己看的小些,即在小事上用水磨功夫。第二便是用死方法去駕馭活事,所謂“紮硬寨,打死仗”。以我這樣預備不充,天才缺乏的人,後來能有些一知半解的結果,就完全是受了這一個教訓的驅使。

我在國外近六年,在這範圍很小的實驗語音學之中,總算把各方麵都已大致考察了一下,而尤注重的是物理方麵與樂理方麵。換句話說,我所注意的是方法;我們在國外不能久居的人,隻能在居留期內盡量的吸收方法,預備回國以後應用,這才是個正當的留學法。

現在我回了國,能夠在本學門中跟著在座諸位先生做學問,真是我最快意的一件事。因為第一層,我方才所說“在小事上用水磨功夫”和“紮硬寨,打死仗”兩句話正是研究所國學門的真精神;於是我個人與團體之間,就有了一種精神的契合。第二層,我所求之不得的,是研究的工作而不是教書的工作。教書的工作,就對人說,自然是件“嘉惠士林”的事,就對已說,說得不好聽些簡直是吃瀉藥;研究的工作,卻處處可以有興趣,處處是自己替自己作工,處處是自己受用。在我離國的時候,中國還沒有正式的研究機關,現在卻已有這樣的機關許我加入,這豈不是一件最可快意的事?

我現在把我所要做的工,大略說一說,請諸位指教:

第一,我所已經著手研究的四聲問題,現在打算繼續下去,作大規模的研究,希望把中國所有各重要方言中的聲調曲線,完全畫出,著成一部《四聲新譜》。

第二,打算用相當的方法,調查各地的方音,著成一部《方音字典》,如果調查順利,作工的人也多,還希望按照法國《語言地圖》的辦法,編成一部《方言地圖》。我覺得中國的音韻學,如果不改變方針,向方言中去研究,卻隻向古書堆中去亂鑽,恐怕是無論如何用功夫,結果總不能十分完滿的;所以在這方言一件事上,非努力作工不可。

第三,打算利用蓄音機,將各種方言逐漸收蓄下來,作研究的張本;同時對於社會上流行的俗曲,以及將要失傳的舊樂,也須竭力采訪收蓄,希望十年八年之後,我們可以有得一個很好的蓄音庫。

第四,中國的樂律,近來除日本田邊尚雄外,研究的人很少;我們因為實驗室中已有許多設備,可以借來研究樂律,所以也打算在這一個問題上,做一些有係統的實驗的工。

這幾件都是很繁重的事,當然不是一天能做成,也當然不是一個人能做得成的,但是我們既已要做,就隻有向前做的一條路;我們不必去問他幾時能做成,我們隻須把學問看作我們的墳墓,那麼,即使不成功,也就是最大的成功了。我眼睛裏所看見的孔德學校

今天孔德學校舉行畢業式,承馬、沈兩位先生招了我來,使我能有向諸位說幾句話的榮幸,我非常感謝。

我自從去年九月到北京以後,曾借住在校中,有兩個多月;後來有空,也常到校中來找朋友談天,或者借書看,雖然我並不是教員,也不是學生,——到最近幾個月裏,我的小孩子來做了個“掛名的學生”,我也才勉強可以算得一個家長。

我和孔德學校的關係這樣淺,我又是個不會研究教育的人,那麼現在要我來說話,當然也就說不出什麼有價值的話來。不過因為我常到校中來,亦許不知不覺之間,竟能把孔德學校的真麵目,略略看見了一點:現在所說的,就是這一點。

現在中國所辦的中小學校,歸並起來說,隻有兩種:一種是人材教育的學校,一種是職業教育的學校。我們知道人材是社會上所需要的,職業也是一個人立身的基本,所以粗粗一看,這兩種學校都是很正當,都是無可指責的。可要是仔細去一推求,那就不免有許多流弊了。

先說人材教育的學校。這種學校可以說是科舉的嫡派子孫。盡可以辦學校的人口麵上說得多好聽,到他學校裏去一看,卻完完全全的是科舉。成績好的學生,可以受到全體教員的重視,成績壞一點的,可就苦惱得了不的。他們全不知道學生對於各門功課,性質有近有不近;更不知道學校對於學生,於功課之外,還有許多的事應當注意。他們隻知道劃定了功課,驅逼著學生齊向這一條孤寂的路上走去,走得快的就是好,走得慢的就是壞。好的學生就可以做領袖,壞的學生就隻能落伍。因有此種風尚,要是我們感到目前社會上的“領袖崇拜”與“領袖競爭”的危險,我們也就可以預想到將來這一批學生到了社會上來,社會是何等的景象。這是就學生一方麵說。至於施行教育者一方麵,他也有一種牢不可破的方式,好像是製造土磚似的,隻要把泥土放到了模子裏,做成了方方的一塊,就算是心滿意足,“勞苦功高”。所以要是什麼一位國學老先生辦的學堂,他的高徒裏,一定有許多十五六歲的彎腰曲背的小老先生。要是什麼一位青年會派的先生辦的學堂,他的學生說不定到了十一二歲上,就汩滅了他的一片爛漫天真,換上一副油頭滑腦,滿口abcd的洋奴氣。

說到職業教育,更是根本上就走錯了路頭。職業教育原是應該有的,但隻是一種補充教育,——如縫衣學校,烹飪學校,打字學校,照相學校之類,在歐洲各大城市中,也辦理得很發達。但無論如何,決不能把職業教育當做正統的教育。職業誠然是要學的,因為沒有職業就是無業的遊民。可是,法國人說:“為生活而吃飯,不是為吃飯而生活”。我也可以仿說一句:“為生活而求職業,不是為求職業而生活”。現在把職業看做了生活的全體,在學生一方麵,就可以養成一個“混飯吃,免討飯”的人生觀:這在社會上是何等危險的一件事!——在學術一方麵,也一定要因陋就簡,把學術的目標愈拉愈低,把理論方麵的事,一概置之不聞不問,這在物質文明上或精神文明上,又是何等危險的一件事!

拋開這兩種的教育,來說我們理想中的一種教育。這種教育可以叫做人格教育。這所謂人格,並不是什麼“高尚其誌”、“謀道不謀食”的思想:——它的意思是說如何可以做成一個完完整整的人。我們知道職業是人人應有的,所以不必說職業,而職業已經說得牢牢實實;我們知道人類有愛好的天性,隻須碰到了一件與他性情相合的事,你便不去督促他,他也自然而然會在這一件事上做到極好極好的地步,自然而然會做成做這一件事中的人材。這一件事中的領袖,正如俗話中所說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這種自然而然做成的人材與領袖,才是真正的社會的柱石,才是真正的文化的明星。若照現在這樣大家搶做人材與領袖,猶之乎大家搶做坐矯子的老爺,而不肯做轎夫,結果就弄得老爺們與轎夫們混打起來,真是糟不可言。

我眼睛裏所看見的孔德學校,的確就是個實施人格教育的機關。雖然目下還沒有能辦到盡善盡美的一步,可是一條大路早給他找到了。你看他所定的功課,雖然和別處的中小學校沒有很明顯的差別,而且對於功課的督責上,也比較別處的中小學校鬆一點,可是,要是某一個學生對於某一種功課上有特殊的興味,擔任這一種功課的教員,就可以用全副精力去指導他,使他愛好的天性,盡量的在這一種功課上發展;又學生與教員,整天的在一起,親密的像家人父子,有什麼要討論的,隨時可以提出,這種日常的親炙,效力比在課堂上大的許多。做學生的人,自小就受了這樣一種的教育,自小就能這樣沉浸禾農鬱於一種對於他自己有趣味的學問或技術之中,那是對於他終身事業上給了一個極有力量的暗示;他將來無論如何,決不會離開了這趣味而別有不肖的企圖;這就是人格教育中最重要的一點。又學校辦事人,為學生求學的便利,在設備上也力圖擴充。單看這一年來,新買書籍值五萬元以上,就很可以見出諸位先生的苦心與魄力。孔德學校從開辦到現在,隻還有七八年的曆史;若再辦上七八年,他的成績與光榮,一定比今天分外的顯明。

總而言之,孔德學校所走的路是對的;在孔德學校的學生是一定很有希望的。這所謂希望,可不是什麼人材領袖,英雄豪傑,卻也不是什麼“混飯吃,免討飯”的低能兒,乃是在社會上站得穩的一個完完整整的人。

關於外國話及外國字

前星期六豈明老人請吃午飯,幾位酸朋友碰到了一起,就不免亂談了許多酸話。其中有一段,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的,是關於中國人說外國話這一個問題。

記得三年前在巴黎時向某先生說過,“我回國後一定不說外國話,且將榜於門曰:“不說中國話者不入吾門。若有外國人來看我,能說中國話的就說,不能說的自己帶了翻譯來”。當時某先生聽了,隻是一笑置之。

回國後,也很想把這古怪主張提倡提倡,無如一說出口,便碰了一鼻子的灰。甚至於有一次,我向一位朋友說“做中國文章,不該把無謂的外國文字嵌入(必要時當然要嵌)”,也被那位朋友痛罵了一頓,而那位朋友卻是不大懂得外國字的!

同時外國字之在中國,仍日見其欣欣向榮。紙幣和錢向的後麵照例要有外國字;報紙照例要有一個外國字的譯名(音譯或意譯);大一點的鋪子照例要有一塊外國字的招牌,尤其是古董鋪和綢莊;有許多小鋪子的招牌,不但聲音譯錯,字義譯錯,連字母也都寫錯;N錯作и,S錯作∽,……這才是糟糕透頂!

我不知道這是何種心理的結晶。若說為便於外國人起見,不得不如此,我卻看見許多人,名片背麵刻著煌煌洋文,自己卻沒有半個洋朋友,甚至於永世沒有遞進名片去拜見洋人的機會,——憑空畫上幾條蛐蟮絲,豈不是白天鬧鬼!

能與洋人發生關係的,無過於紙幣或錢幣了,因為洋人來到中國,一上岸就得用中國錢。但是,日本的紙幣和金幣上,並沒有西洋字,西洋人到了日本,並不發生什麼困難。中國的“老袁頭”上也沒有外國字,你若把雪白的老袁頭送給洋大人,洋大人一定笑嘻嘻的和你拉手,決然不給你外國火腿吃。然則洋人之於錢,亦甚“高能”,固無庸先生鰓鰓過慮,為之錦上添花也。

而且,就便利洋人說,也該把所有的洋人都顧到,不該隻顧著某一種的洋人。現在所用的,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是英文,英美人是便利了,英美以外的德法俄意等國人又怎麼辦,歐洲以外的印度波斯土耳其等人又怎麼辦?難道英國人該便利,別人不該便利麼?你若說英語是世界上最通用的語言,或者說英文是世界上最通用的文字,我就要老老實實向你說:你能騙人,不能騙我。不信你到英美以外的各國都會野去調查調查,究竟懂英語英文的,一百人中能有幾人,一千人中能有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