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的“大”
散文空間
作者:安黎
第一次見陳忠實先生時,他在台上,我在台下。其時,我還在上大學。學校邀請了省內一批作家、評論家來講課,陳忠實就是其中的一位。那時,陳先生的短篇小說《信任》,剛剛獲得了全國短篇小說獎。聚光燈下的他,腳穿布鞋,身著布衣製服,頭發偏分,操持著一口濃重的關中話,其裝扮與舉止,很像一位土色土質的鄉鎮幹部。講起課來,他侃侃而談,詼諧幽默,惹得大家不時捧腹大笑。在長達三個小時的講課裏,我印象最深的有兩個情節:一是他引用契科夫的話,“大狗叫,小狗也叫”,為自己尋找寫作的依據與理由;二是他講起自己對柳青的熱愛,對杜鵬程的崇敬。他說年輕時在生產隊勞動,某一天拉著糞車去城裏運糞,路過東大街,看見一輛押著犯人的車正在遊街示眾。抬頭觀看,不禁驚悚:被人押在車上,戴著白牌子,垂首彎腰的遊街者,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偶像杜鵬程!看到一個文弱的作家遭遇非人的折磨,鑽心之痛,無以言表,難以釋懷。
後來因為工作關係,我與陳忠實先生相識了。但哪年哪月認識,在哪個場合認識,我回憶了再回憶,卻遺忘得一幹二淨,仿佛我們天生就認識似的。記得那次參加省作協代表大會,我不願去,賴在辦公室的床上,斜倚在被褥上,死活不肯下床。單位的好幾個領導都圍著我規勸,卻無濟於事。一位領導把我扔在遠處的鞋,彎腰拎起來,放到床前。而賈平凹先生呢,則拽著我的胳膊,逼迫我下床。賈先生一邊催促我“快穿鞋,快穿鞋,穿上一起去”,一邊詢問我不肯參會的原因。我說我與誰都不認識,去了會尷尬。賈先生說:“人和人原來都不認識,不走動怎能認識?你來西安才一年時間,你不認識人家,人家不認識你,很正常。但不出五年,你不想和那些人認識,都由不了你自己。”二十年後回想起賈先生的話,覺得他那麼的言之有理。我落腳西安三年之後,陝西文學界有名有姓的人物,我和他們基本上都已相識。不相識者當然也有,但已屈指可數。
與陳忠實先生有記憶的交往大概是九五年前後。某一天,受團市委之邀,陳先生與我共同參加了一個活動。中午就餐,我們同坐一桌。圍桌而坐的,除了四五位作家,其餘的,全是各個媒體的記者。席間,陳先生的幾句話,令我頗為窘迫與汗顏。陳先生說:“西安市寫作的人很多,但寫得好的沒幾個。後起的作家裏,真正有實力的就安黎一個,其他的都不怎麼樣。安黎的散文隨筆,寫得非常漂亮……”我連連擺手,示意他趕快停歇,不敢再說下去了。我之所以膽寒心怯,是因為在場的幾位,全是西安市有名有姓的後起作家,其中,還不乏我的同事。陳先生的話,很容易引起誤解,甚至引起同事之間的矛盾。陳先生話語未落,我已感到了氣氛的凝滯。但陳先生不管那些,他並未覺察到自己言語上有些許的不妥。
接下來,我故鄉的文化館擬舉辦一個文學講座,邀請陳先生與我一同前往授課。我向陳先生口頭轉告了邀請之意,陳先生無比爽快地答應了。我們被車接去,下榻於故鄉的一家酒店,兩個人同住一室。令我現在想起來頗感羞愧的是,在我的家鄉,我並沒有傾力照顧陳先生。記憶裏,隻陪他遊玩了照金,然後就忙碌自己的私事去了。陪兒子,會朋友,為親戚的工作找熟人,如此等等,不亦樂乎。晚上我也沒有去酒店睡覺,而是和一幫子朋友在我家裏——那時,我在縣城裏還有房子——熱火朝天地閑扯。第二天早上,我去講課,陳先生在酒店休息;下午他去講課,我也沒有前去旁聽。講課一完畢,車隨即就將他送回了西安,而我因還有別的事,則留守於故鄉。我粗枝大葉,竟然忘了前去與他辭別。
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痙攣》出版後,銷量大約在二十萬冊左右,一時間,天南地北的書店和書攤,都能看見它那俗不可耐的麵容——它的外在包裝,曾令我無比惱火,但卻無可奈何——花城出版社小說室主任劉先生在廣州買了一本,拿回去一讀,頓覺眼前一亮。劉先生後來告訴我,他最為吃驚的是:陝西竟然有這樣的作家!陝西作家比較保守傳統,循規蹈矩,普遍腳上沾泥,褲上帶土,很是農民化。這樣的特點,已在劉先生的意識裏固化定格。突然看見一本采用荒誕派手法寫的書,出自於陝西作家之手,劉先生的驚異可想而知。劉先生對我的寫法頗為鍾情,他不但通讀了《痙攣》,而且把它推薦給小說室的其他編輯閱讀。在閱讀中,在談論中,他們逐漸達成了共識,即決定向我約稿。但劉先生對我一無所知,不願貿然行動,於是在與我聯絡之前,他先采用迂回曲折的戰略,向賈平凹先生和陳忠實先生打去了電話,詢問我的情況。據劉先生後來告訴我,賈先生對我評價很高,說在西安年輕一代的寫作者中間,我算得上出類拔萃的一位。陳忠實先生呢,說他讀我的小說不很多,但卻對我的隨筆讚賞有加,說我的隨筆有思想,且才華橫溢雲雲。賈先生與陳先生的話,給劉先生吃了一顆定心丸,堅定了他向我約稿的信心與決心。接著,劉先生直接給我打來了電話,談了約稿之事。當我允諾後,花城出版社一行四人,在社長、著名作家肖建國的帶領下,飛抵西安,下榻於東門外的一家酒店。他們稍事休整,就立刻致電於我,要與我麵談稿件事宜。我去那家酒店,兩個小時後,就與他們簽訂了寫作與出版合同。這部小說,就是我的第二部長篇小說《小人物》。《小人物》按時交了稿,稿子抵達花城出版社後,很快得以發排。從編輯,編輯室主任,到主編,對稿子的質量沒有任何異議。但天有不測風雲,在三校完成之後,出版活動卻突然中止,稿子不得不胎死腹中。這其中蘊藏的故事,跌宕起伏,峰回路轉,綿延無盡,在此暫不表述,留待以後長敘。
為了表達歉意,肖建國先生主動提出他要把稿件推薦給湖南文藝出版社。稿件在湖南文藝出版社引起了不小的波瀾,以至於捍衛它的責編因為它被否決而遞交了辭呈。曲終人散,它還是無功而返。稿子回到我的手上,然後一直沉睡於箱底。直至後來,它被朋友程雪門掏挖出來。程雪門讀了它,唏噓不已,愛不釋手,視若珍寶。程雪門發誓要讓它重見天日,他極盡周旋,把它交由太白文藝出版社出版發行。幸運的是,它遇到了一位知音般的編輯張繼全,不然,誰也難以預料它是否會重複自己之前的命運。《小人物》剛一出版,就風聲鶴唳,黑雲壓城,它“將遭到查封”的謠言漫天狂舞,致使五花八門的盜版書鋪天蓋地。塵埃稍稍平息,由《華商報》張羅並主持,為其召開了研討會。陳忠實先生如期抵達會場,在他的長篇發言裏,其中有這麼幾句話,十幾年過去了,我依然記得清楚:“有人說安黎寫得很黑暗,但現實比安黎所寫的還要黑暗多少倍。現實是黑暗的,你讓作家總不能把黑的寫成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