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魯爾福:讓寫作成為一種奇跡
散文空間
作者:石華鵬
(一)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裏,寫作成為一種現實;在卡爾維諾那裏,寫作成為一種寓言;在卡夫卡那裏,寫作成為一種孤獨;在塞萬提斯那裏,寫作成為一種冒險;在普魯斯特那裏,寫作成為一種時間;在加繆那裏,寫作成為一種荒誕;在博爾赫斯那裏,寫作成為一種遊戲……
在胡安·魯爾福那裏,寫作成為一種奇跡。
對“奇跡”的理解,可以來自兩方麵:一方麵,寫作本身是一種奇跡——文字組合給人帶來的夢幻般的奇跡。無論你操的是漢語的方塊字,還是西班牙語的拉丁字母,當你拋開其他工作坐下來,用謹慎的態度將一個個詞語寫下來,變成一篇文章,變成一本書,然後,盡可能大聲地把它們讀出來,你會感受到一種奇跡:你將懷疑是否是你寫下了這些文字?它們是從哪裏來的?它們的生命力會長久嗎?這種感受就像我們回憶做過的夢一樣,隻不過,這些夢變得有形,被印在了紙上或留在了電腦裏,這就是寫作本身的奇跡,我相信這一奇跡很多寫作人都感受過。
另一方麵,寫作可以創造奇跡,即創造另一個世界的奇跡。寫作這件事,之所以生生不息,一代又一代前赴後繼,它的魅力在於文字虛構的另一個世界對作者的吸引。當有一天一個迥異於前人的陌生世界在文字中搭建起來時,寫作的奇跡便光臨這位寫作者了,寫作的邊界在他手中得以延展,他將躋身於“大師”行列,以其不可重複性啟迪後來者。無奈的是,眾多寫作者終其一生努力,都等不來寫作奇跡的光臨,所以用文字製造另一個世界的寫作奇跡,像世界上的雪山高峰一樣,它越難攀登,越發顯得光芒四射。
墨西哥的胡安·魯爾福用一部一百多頁的小說《佩德羅·巴拉莫》完成了對另一個世界的創造,他讓寫作成為了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奇跡,時間過去五十多年了,至今人們對他創造的奇跡仍津津樂道。小說是這樣開始的:胡安·普雷西亞多的母親在仙逝前留下話兒,讓他一定要去看看他的父親。胡安·普雷西亞多答應了,但他母親去世了很久他一直都沒打算實現自己的諾言。有一天他受幻想的驅使,來到了科馬拉,尋找他的父親,那個名字好像叫佩德羅·巴拉莫的人。一個趕驢人將他帶到了這裏,胡安·普雷西亞多是帶著母親見到過這兒的東西的那雙眼睛來的,但他並沒有看到“碧綠的平原”和“在月光下土地呈銀白色”的村莊,他看到村子“冷冷清清,空無一人,仿佛被人們遺棄了一般”。趕驢人告訴胡安·普雷西亞多,他也是佩德羅·巴拉莫的兒子;趕驢人還告訴胡安·普雷西亞多,佩德羅·巴拉莫是“仇恨的化身”,隻不過佩德羅·巴拉莫已死了好多年了。
小說一開篇,敘述的奇跡就這樣發生了:原來,胡安·普雷西亞多的母親叫他來到的是“一個荒無人煙的村莊,尋找一個早已不在世的人”。隨後,一個奇跡般的世界也出現了。胡安·普雷西亞多進村找到了趕驢人介紹的愛杜薇海斯太太,這位太太告訴他,帶他進村的趕驢人已經去世了。就是說,胡安·普雷西亞多碰到的是一個鬼魂。在科馬拉此後的日子,胡安·普雷西亞多日日夜夜與遊蕩在村子裏的鬼魂——因為村子裏的人死後沒人為他們超度,他們的魂靈升入不了天堂,隻得整日在村子裏遊蕩——打交道,他一天比一天多地知道了科拉馬的故事,知道了有數不清個孩子的地主佩德羅·巴拉莫。在小說結束的時候,我們才知道,來科馬拉尋找父親佩德羅·巴拉莫的胡安·普雷西亞多也變成了一個遊蕩在村子裏的鬼魂,小說寫到這一刻,我們都有些驚呆了,這是一個死亡的村子,所有的故事和交談都在鬼魂之間展開。
作者胡安·魯爾福創造了一個死去村莊裏人鬼共處的虛幻世界,但這個人鬼不分的世界裏,一切顯得又是那麼真實,真實得我們不會去懷疑他的虛構。這是個很有意思的現象,胡安·魯爾福用謊言講了一個真實的故事,我們相信他沒有編造,盡管在他的小說裏,我們是那麼難以分辨人鬼共處的虛構世界與灑滿陽光的真實世界。有記者問胡安·魯爾福,“你不認為這樣做會使讀者看到一個真實世界同另一個充滿幽靈和死者的幻想世界的同時共存而分不清它們之間的界限嗎?”胡安·魯爾福說,“就我的作品而言,不會發生這種問題,因為不存在生與死的界限。所有的人物都是死人。這是一本獨白小說,所有的獨白都是死人進行的。就是說,小說一開始就是死人講故事。他一開始講自己的故事時就是個死人。聽故事的人也是個死人。是一種死人之間的對話。村莊也是死去的村莊。”
寫一個死去的村莊一種死人間的對話,的確是胡安·魯爾福創造出的一個獨特的小說世界,正是這一獨特的小說世界,重新拓展了小說的視界和可能性,讓小說的定義再一次被改寫。可以說,胡安·魯爾福是繼卡夫卡之後,解放小說精神的又一位“大師級”的人物,他的《佩德羅·巴拉莫》被譽為“拉丁美洲文學的巔峰小說之一”毫不為過。如果要將胡安·魯爾福與卡夫卡做一個比較,我認為前者比後者走得更遠。卡夫卡1912年寫出《變形記》,四十多年後的1955年,胡安·魯爾福出版《佩德羅·巴拉莫》。卡夫卡的奇跡在於,他用一句話就顛覆了小說幾百年來恪守的現實主義寫實傳統,在一瞬間打開了現代主義小說的大門。“一天早晨,格裏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甲蟲。”讓這個開頭成為20世紀小說最著名的開頭的原因是“人變成蟲子”,要是在神話和童話的世界裏“人不變成蟲子”,才覺得奇怪,但在強調追求“真實”的小說世界裏,這一“變戲法”有些驚世駭俗。奇怪的是,卡夫卡的“變戲法”並沒讓我們產生懷疑,我們也沒有去追問“人”是怎樣變成“蟲子”的。在《變形記》接下來的敘述中,卡夫卡著力最多的是如何讓人變的這隻蟲子隱藏自己,維護“蟲子”的尊嚴,就是說既然“人變成了蟲子”,就必須讓這隻“蟲子”一直成為“蟲子”,“蟲子”雖然沒有喪失“人”說話、思維的功能,但又必須讓它以“蟲子”的方式生活,小說的難度和吸引力就在這裏,否則,小說真實性將受到挑戰。我們看到,卡夫卡的敘述底線就在如何維護這隻“蟲子”的世界而左右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