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飄泊的女兒
震動全上海市的炮聲,在天色黎明的時候又從新開始了。一種恐怖和不知所措的情緒,正通過每一個人的心,尤其是那一雙拋家失業飄泊在上海的女兒,她們簡直連一分鍾都不能勉強鎮靜了。她們睜開惺鬆的而帶惶惑的眼睛,向她們所借住的朋友的客堂間,默察了以後,那個身材瘦弱名叫畏如的轉過麵孔長歎了一聲,兩顆亮晶晶的眼淚滴在枕上了。她的同伴星若是一個肌肉豐潤的女郎,這正是兩個相反的人型而她們發生了愛情,已經共同生活了五六年。
這時星若溫柔的撫弄著畏如垂在枕下的絲發故意的歡笑道:“你這個傻瓜,又在發什麼神經病!”
畏如哽咽著道:“不是喲!哦,我那裏發什麼神經病,我真的是感著痛心!……”
“有什麼可痛心的,日本人的大炮使你痛心嗎?那也不隻你一個人嗬!”
“你不要故意的氣我了,聽我告訴你,世界上的人都壞透了,尤其是那些男人,從前那樣熱烈的追逐著,懇求著,而到現在緊急的時候便想求他們幫幫忙就沒有一個人肯理睬了,你想怎麼不叫人傷心!”
“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星若說。
“這是什麼意思!……”畏如有些氣憤的反問著。
“唉,我說你是傻瓜,究竟還是個傻瓜,從前你年輕,他們想占有你,而被你拒絕了,現在你的青春已經消逝,他們不想占有你而你想他們幫你的忙,自然你要被他們拒絕了。”
“星嗬,”畏如將頭俯在星若的胸前低聲說:“你的話真對,我這一生隻要有你愛我,什麼男人我都不要了。”
“好吧!我永遠的愛你了,……快些起來,我們還要出去找點工作,或當救護隊去,或者到前線去,無論怎樣,老住在人家總不是辦法。”
“對,我就起來,星嗬,你可不許變了心,你那天要愛了什麼男人——除非我也有了,不然你不能拋下我去睡在別人的懷裏。”畏如摟住星若的腰喃喃的說。
“當然,我們要嫁一同嫁,最好連結婚的日期地點,都要一樣……”星如含笑說。
“那我就放心了,星嗬,我聽你話,起來了。”畏如一麵說一麵掀開棉被起來了。
她們一同到洗臉房裏收拾妥貼了,便雙雙的到外麵去找工作。
黃昏的時候她們露著疲倦的樣子回來了。畏如連大衣都不顧得脫,頹然倒在沙發上,閉著眼睛喃喃的說道:
“是嗬!什麼都失敗了,就連作看護婦都擠不進去,上海沒有我們的立足地,還是回到我的家鄉去罷!假使我能活動到一個女子中學的校長,那我應該就在那裏住上兩三年,等上海局麵變動了我們再來找機會!”
“不過我離家已經四五年了,我也想回去看看我的老母親!我們還是分途進行吧!”
“星,不要這樣固執,你先同我到我家裏住些時候,等我把事情進行得略有頭緒,我再同你到你家鄉去,這樣我們可以不寂寞了。”
“也好,那麼我們就決定走,明天去買船票,明晚就可以離開上海了。”
一星期後她們所乘的船,正傍著漢口的岸邊,畏如決意去訪一個朋友,同時還想在這裏看看機會,所以她們等第二趟船再走。
當晚她們找到一家旅館住下,畏如獨自去看朋友,當她將要出門時,星若叫住說。
“畏如!你不要忘記你自己的約言!”
“當然,你放心吧!無論什麼事,我不得你的同意絕不單獨行動,……星,乖乖的先睡呀!”
“是啦!快去快回!”
畏如匆匆的去了,星若獨自回到房裏,電燈雪亮的照著,這使她有些煩燥,她喊茶房把屋外的電門關了,讓窗隙間的上弦月的清光,射在帳子上,拖過一隻綿軟的枕頭睡下,陡然那個向她求愛的中年男人,肥碩的身影,湧上她的心幕,——這是有些甜美又有些刺心的回憶,他為她受盡求愛者所能容忍的磨折,在平日的世故上,他是一個深心的有計較的辣手段的男人,而在她麵前卻是一隻小羊一個溫柔熱烈的男人,真的他曾為她流過最不容易流的眼淚,隻為了她拒絕他的愛……
星若這一些的回憶使她徒然增加了女兒身分的尊嚴,他是一個什麼人,也值得我把處女的純愛貢獻給他,這是星如最後的結論。現在她到是心平氣和的恬然睡去。
不久星若從夢中醒來,看見床旁坐著一個掩淚嗚咽的畏如,她連忙翻坐起來。
“喂,什麼事?”
畏如哭得更厲害了,星若莫明其妙的望著她,過了許久,畏如才止哭歎息道:
“我現在才了解什麼叫作戀愛,女人到底還是一件玩物!”
“你忽然間怎麼又發起牢騷來,你見到你的朋友沒有?”
“怎麼沒見到,不是為了他那短命鬼,我還不至於這樣傷心呢!”
“他對你說些什麼呀!”
“他嗎?他見了我,先將我上下看了又看然後冷然的笑道:‘小姐!老了!我們不見已經五年,日子真是快!’你想我特地去看他,而所得到的竟是這樣的一聲歎息,我怎麼不惱,當時我全身都在抖顫,我便一聲不響的跑出來了。唉,星嗬!要不是還有你在,我早就跳進那滾滾的江心裏去。”
“那你也太想不開!”
“不是我想不開,你是知道我的,我平生隻想作一個奇女子,我不願意將將就就嫁個男人,當然我有些幻想,我要玩弄所有的男子,如他們玩弄所有的女人一樣。可恨天生成的不平等,社會上一切的法律一切的輿論都隻是方便男人的,男人可以用金錢勢力買女子的青春,而女子呢,除了不長久的青春外便一無所有——到底女子還隻是一個玩物而已。”
“畏如你太興奮了,這些東西看透就是了,何必生氣!睡吧,男人再可惡,這一輩子不嫁男人也就完了!……而且你還有我愛你。”
“星,多謝你!此後我生是為你死也為你吧!”
畏如說著眼圈又有些發紅了。星若也有些默然,這一雙飄泊的女兒,無言的在深夜中互聽心弦的低訴。
兩天後西行的航船經過漢口時,她們倆就乘了這船回家鄉去。
畏如約著星若到家裏去住,——這是一個清淡的家庭,當星若見到畏如年邁的父母時,她也不禁陪著畏如滴下淚來,她們坐在一間陳設簡陋的客堂間裏,聽著門外風撼衰林的淒響,她們的心頭充滿了冷寂茫漠的情緒。雖然慈和的父母,正舉著龍鍾的步履,為他們遠地歸來的女兒忙著。而她們呢,除了覺得對不住父母外她們更熱切著要改變這冷落的環境,她們需要一個溫暖的家庭。
她們在家裏住過兩個星期,星若便決定回家去。
星若到家後見了許多的親友,她們大家的意思都勸她及時結婚,因為星若已經廿五歲了,青春已經剩了殘尾,而星若更為看了畏如的榜樣所以她不像從前那樣固執,……不過鄙塞的家鄉,究竟沒有相當的人物,於是仍決定到上海來,當她到上海以後曾接到畏如一封信說道:
“星,回家來所謀劃的一切,都成了畫餅,而堂上兩老,又都是風前殘燭,勢不能謀生活,而我是長女,家裏的擔子當然是要我來負擔,可是當此生活難的時代,男子失業的在在皆是,如我更不見得能爭得過男人,因此我現在甘心作社會的俘虜,……戀愛這種雋永美妙的字眼在我已成過去,從今以後我再不想戀愛了,找個有錢的,不管老頭也好,商人也好,嫁個男人告個歸宿,同時也可養我堂上兩老。唉,星,你還年輕,當然你還可以利用你的青春找一個好男人嫁了吧,奇女子隻是社會上的怪物,作不到,夢想到底無聊。我們太柔弱,沒有鐵肩膀,最後我們隻有作俘虜,我一時不想到上海來,下半年不知又將飄泊何地。第一件事眼前的經濟問題不能不解決,你好自保重吧。星若!……”
星若回到上海,依然找不到相當的出路,住在一間亭子間裏,冷冷落落真不知怎樣安排身心。每逢黃昏時一個寂寞的人影,淒淒涼涼徘徊在靜安寺的墳場左右,並見她時時舉目遙望天末。唉,她正懷念著那天涯同命的飄泊女兒呢。擱淺的人們
“世紀的潮流雖然不斷的向前猛進,然而人們還不免擱淺的歎息!”當莉玲從一個宴會散後歸來——正是深夜中,她兀自坐在火焰已殘的爐旁這樣的沉思著。
窗外孤竹梢頭帶些抖顫的低呼聲,悄悄的溜進窗欞縫,使幽默的夜更加黯淡;寂靜的書房更加荒涼,莉玲起身加了幾塊生炭在壁爐裏,經過一陣霹拍的響聲後,火焰如同魔鬼的巨舌般,向空中生而複卷,莉玲注視這詭異的火舌,仿佛看到火舌背後展露著人間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