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淒涼的歌聲使獨坐船尾的顰?然了,她呆望天涯,悄數隕墮的生命之花;而今嗬,不敢對冷月逼視,不敢向蒼天伸訴,這深抑的幽怨,使得她低默飲泣。
自然,在這展布天衣缺陷的人間,誰曾看見過不謝的好花?隻要在靜默中掀起心幕,摧毀和焚炙的傷痕斑斑可認,這時全船的人,都覺得靈弦淒緊。虞斜倚船舷,仿佛萬千愁恨,都要向清流洗滌,都要向河底深埋。
天真的麗,他神經更脆弱,他凝視著含淚的顰,狂癡的沙,仿佛將有不可思議的暴風雨來臨,要摧毀世間的一切;尤其要搗碎雨後憔悴的梨花,他顫抖著稚弱的心,他發愁,他歎息,這時的四境實在太淒涼了!
沙呢!她原是飄泊的歸客,並且歸來後依舊飄泊,她對著這涼雲淡霧中的月影波光,隻覺幽怨淒楚,她幾次問青天,但蒼天冥冥依舊無言!這孤舟夜泛,這冷月隻影,都似曾相識——但細聽沒有靈隱深處的鍾磐聲,細認也沒有雷峰塔痕,在她毀滅而不曾毀滅盡的生命中,這的確是一個深深的傷痕。
八年前的一個月夜,是她悄送掉童心的純潔,接受人間的綺情柔意,她和青在月影下,雙影廝並,她那時如依人的小鳥,如迷醉的荼蘼,她傲視冷月,她竊笑行雲。
但今夜嗬!一樣的月影波光,然而她和青已隔絕人天。讓月兒蹂躪這寞落的心,她掙紮殘喘,要向月姊問青的消息,但月姊隻是陰森的慘笑,隻是傲然的淩視,——指示她的孤獨。唉!她枉將淒音衝破行雲,枉將哀調深滲海底,——天意永遠是不可思議!
沙低聲默泣,全船的人都罩在綺麗的哀愁中。這時船已穿過玉橋,兩岸燈光,映射波中,似乎萬蛇舞動,金彩飛騰,沙淒然道:“這到底是夢境,還是人間?”
顰道:“人間便是夢境,何必問哪一件是夢,哪一件非夢!”
“嗬!人間便是夢境,但不幸的人類,為什麼永遠沒有快活的夢,……這慘愁,為什麼沒有焚化的可能?”
大家都默然無言,隻有阮君依然努力把舵,森不住的搖槳,這船又從河心蕩向河岸。“夜深了,歸去罷!”森仿佛有些倦了,於是將船兒泊在岸旁,他們都離開這美妙的月影波光,在黑夜中摸索他們的歸程。
月兒斜倚翡翠雲屏,柳絲細拂這歸去的人們,——這月夜孤舟又是一番夢痕!碧濤之濱
今天的天氣燥熱極了,使得人異常困倦。我從電車下來的時候,上眼皮已經蓋住下眼皮;若果這時有一根柱子支住我的搖撼的身體,我一定可以睡著了。
竹筠、玉亭、小酉、名濤、秀澄都主張到中國飯店去吃飯;我雖是正在困倦中,不願多說話,但聽見了他們的建議,也非常讚成,便趕緊接下道:“好極!好極!”在中國飯店吃了一飽,便出來打算到我們預計的目的地——碧濤之濱去。
一帶的櫻花樹遮住太陽,露出一道陰涼的路來。幾個日本的村女站在路旁對我們怔視,似乎很奇異的樣子;我們有時也對他們望望,那一雙闊大的赤腳,最足使我們注意。
櫻花的葉長得十分茂盛;至於櫻花呢,隻餘些許的殘香在我意象中罷了。走盡了櫻花蔭,便是快到海濱了,眼前露出一片碧綠平滑的草地來。我這時走的很乏,便坐在草地上休息。這時一陣陣地草香打入鼻觀,使人不覺心醉。他們催促我前進,我努力的爬了起來,奔那難行滑濘的山徑。在半山上,我的汗和雨般流了下來;我的心禁不住亂跳。到山濱的時候,涼風打過來,海濤澎湃,激得我的心冷了,汗也止了,神情也消沉了。我獨自立在海濱,看波浪上的金銀花,和遠遠的雲山;又有幾支小船,趁風破浪從東向西去,船身前後搖蕩,那種不能靜止的表示,好像人們命運的寫生。我不禁想到我這次到日本的機遇,有些實在是我想不到;今天這些同遊的人,除了玉亭、竹筠、秀澄是三年以來芸窗相共的同學外,小酉和名濤全都是萍水相逢,我和他們在十日以前,都沒有見過麵,更說不到同好,何況同到這人跡稀少的鄉村裏來聽海波和鬆濤的鳴聲……
我正在這樣沉思的時候,他們忽催我走,我隻得隨了他們更前奔些路程。後來到了一個所在,那邊滿植著青翠的鬆柏,豔麗的太陽從枝柯中射進來,更照到那斜坡上的群草,自然分出陰陽來。
我獨自坐在群草叢中,四圍的蘆葦差不多把我遮沒了;同來的人,他們都坐在上邊談笑。我拿了一枝禿筆,要想把這四圍的景色描寫些下來,作為遊橫濱的一個紀念;無如奔騰的海嘯,澎湃的鬆濤,還有那風動蘆葦刷刷的聲浪,支配了我的心靈,使我不知道要從什麼地方寫起來。
在蘆葦叢中沉思的我,心靈仿佛受到深醇的酒香,隻覺沉醉和麻木。他們在上麵喊道:“草上有大螞蟻,要咬著了!”但是我絕不注意這些,仍坐著不動。後來小酉他跑在我的麵前來說:“他們走了,你還不回去嗎!”我隻是搖頭微笑。這時我手裏的筆不能再往下寫了;我對著他不禁又想起一件事來。前此我想不到我會到日本來,現時我又想不到會到橫濱來,更想不到在這碧濤之濱,他伴著我作起小說來;這不隻我想不到,便是他恐怕也想不到。天下想不到的事,原來很多;但是我的遭遇,恐怕比別人更不同些。
我無意的下寫,他無意的在旁邊笑;竹筠更不久也跑到這裏來,不住地催我走。我舍不得斜陽,我舍不得海濤,我怎能應許她就走呢?並且看見她,我更說不出來的感想,在西京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個朋友,和她的容貌正是一樣。現在我們相隔數百裏,我看不見她天真的笑容,也聽不著她爽利的聲音;但她是我淘氣的同誌,在我腦子裏所刻的印象,要比別的人深一些。世界上是一個大劇場,人類都是粉墨登場的俳優;但是有幾個人知道自己是正在作戲,事事都十分認真,他們說人大了就不該淘氣,什麼事都要板起麵孔,這就是道德,就是作人的第一要義;若果有個人他仍舊拿出他在娘懷裏時的赤子天真的樣子來,人家要說不會作人,我現在已經不是娘懷裏的赤子了,然而我有時竟忘了我是應該學作人,正經的麵孔竟沒有機會板起,這種孩氣差不多會作人的人都要背後譏笑呢。想不到他又是一樣不會作人,不怕冷譏熱嘲,竟把赤子的孩氣拿出來了。——我從前是孤立的淘氣鬼,現在不期而遇見同調了;所以我用不著人們介紹,也用不著剖肝瀝膽,我們竟彼此了解,彼此明白,雖是相聚隻有幾天,然而我們卻作了很好的朋友。……我想到這裏,小酉又來催我歸去,我隻顧向海波點頭,我何嚐想到歸去!
竹筠悄悄地站在我的身後,我無意回頭一看,竟嚇了一跳,不覺對她怔視;她也不說什麼,用手拊在我的肩上,很溫存的對我輕輕說道:“回去罷!”這種甜蜜的聲浪,使得我的心醉了……
名濤從老遠的跑來道:“快交卷罷!不交便要搶了!”其實我的筆是隨我的心停或動的,而我的心意是要受四圍自然的支配的;若要我停筆,止有四圍的環境寂靜了,那時候我便可擲我的禿筆在那闊無際涯的海波裏……。現在呢,我的筆不能擲;不過我卻不能不同碧海暫且告別,也不能同濤聲暫時違離。我又決不忍心叫這些自然寂寞;碧濤之濱的印象,要同我生命相終始呢!華嚴瀧下
嗬!千辛萬苦走盡了層疊不絕的群山,奔騰急湍的瀑布聲,推出聽覺中的一切聲浪而占據了。白雲般的急流,從半空中湧出來,細密的水花濺到麵部來,一陣陣地微寒沁入心靈裏;這時的知覺隻有感到沉默和神秘。同遊的伴侶乃和對我說:“到了這種景地,叫人實在難以描寫:四麵削立千仞的高山隔絕塵世的一切;現在的思想,已經不是平日我們所有的思想了!現在的四圍隻有偉大的神秘可以形容他們。”我這時為一種神秘的靜寞支配了,我對於乃和所說的話,隻有心許,卻不能回答她。
我獨自沉默著。把心靈交給白雲了,交給流水了;我萬千的柔情,和沉迷的深戀,也都交給這一刹那的自然了。丞姐她好象是得到宇宙的生機,她永遠不受神秘的支配,她從不曾說過灰心的話,她也從不問宇宙是什麼,她喜歡活動,她到一個地方,她便想再換一個地方。這時她又在催我們走,她說:“看見就完了,我們再到別處玩去罷!”我被她催促了,不知不覺心裏一酸,流下淚來,唉!我知道自己的渺小,我更知道塵夢的短促,我何苦離開他作個失戀的可憐人!
乃和膽怯地坐在我的身旁,她悄悄地歎道:“人事有完的時候,水流沒有竭的時候。”我聽了這話,更由不得傷心,我懺悔我已往我的種種……唉!這時的心真失卻主張了!
丞姐在半山上招手,勸我們更前進,我隻懶懶地不願動。她說:“你不是要看華嚴嗎?為什麼在那裏老坐著不動呢?”我聽了這話仍在躊躇,丞姐又高叫道:“唉呀!這真是奇怪極了!在高山時是水:流下來便成了煙了……”她的話打動了我的心,便隨了她又奔了許多羊腸的山路,轉彎處果見飛煙軟霧中,雲織成般的梯子,從山巔下垂,半生夢想的華嚴果然看見了!我理想中的瀑布,以為隻是絲絲流水,卻想不到從山巔上湧下來的急水,竟不是水,是一道的飛煙,是無數的白雲,幾至流到山灣時,因激流激石的緣故,噴出細膩的水花,那水花便隨空氣四散,因其濃厚,又象是半山罩了白霧。
我不禁迷醉了!怔怔坐在飛瀧的對麵凝望,忽然從左邊山坡上下來幾個人——紳樣的態度,站在我的斜對麵,指點評論。我無意中對他們望了望,在他們悵惘憐乞的臉上,使我發覺了一件不幸的認識。我平日覺得人生事業的成功,是有無上的光榮,而這時我總覺成功實在是最傷心的事,並且是最有限的事。當我未到華嚴之前,我心靈中充滿了無限的渴望,這個渴望增我許多生趣;我有時坐在葡萄架下看雲天飄渺,我便在雲端裏造無窮的意象,那時白雲作了我溫柔的褥子。藍天作了我遮日的屏風,月亮作了我的枕頭;我安靜睡在那裏,永遠不會想到失望的苦痛;——現在呢,華嚴是在我的眼睛裏;和從那爛濕的汙泥,爬到高坡上時的艱難;所得到的代價,當時的喜悅,隻一聲的長歎表示出來了;現在心裏所有的除了懺悔和沉悶——間或含著些羞恥和慚愧的念頭外,沒有更多的思想了。
丞姐依舊興高采烈,她發起一同照相,作個遊華嚴的紀念;我沒什麼意見,因坐在乃和的旁邊,手裏拿著我唯一的良伴——日記本——對著瀑布下麵潺潺的細流,寄我無窮的深意,和悵惘的情緒,照相我始終沒有在意。
我好思慮的心,這時更跑到絕路上去了!我想到廣漠的世界,隻有一麵真理的鏡子是透明的,除了這麵真理的鏡子外,便全都有色彩了,無論什麼人要是不拿那赤裸裸透明的真理鏡子來照,自己是永遠不認識自己,也更不認識別人了。
一個人被認識是最不容易的事,也是最不幸的事,我永不希望人們知道我,因為我是流動的,是矛盾的,是有限的;人們認識了我,便是苦了自己。
去年的夏天,一個黃昏裏,我依稀記得那時候,正是下過一陣暴雨之後,斜陽從一帶深碧的樹林裏,反射在白色的粉牆上,放出燦爛的金光,映出疏淡的樹影;陣陣微風,吹過醉人的玫瑰花香。我獨自坐在荼蘼架下,看被雨洗過的樹葉,格外顯得翠綠,襯著那如美人帶酒,嬌媚無力的紅花,加倍使人迷醉了;那時我的朋友澄如,她從外麵進來,拿著雨傘指著我說:“這種美景,——在這所房子,除了你誰來享受?”我聽了這話很覺不安——我相信多和一個人接觸便多一重苦惱。
我有時覺得我的生命太短促,不夠我使用;有時我又覺得一天好象一年,實在太長久了,竟沒有法子消遣。
吃飯,穿衣服,住房子,真是一件大事!不過若有一個人對我說:“你是為吃飯,穿衣服,住房子,而生活的,”我一定覺得那個人太輕視我了。我一定要為自己申辯,或者還要恨說這個話的人;但是我今天認識我自己了;在我過去的曆史中,我的生活除了吃飯,穿衣服,住房子,我真不知道還為什麼?不過在全世界全人類組織體中的一個小我,原值不得什麼。
現在我悄悄站在瀑布麵前,看那不斷的激湍,心裏禁不住亂跳,我想若使我把軀殼交給他,這潔白的飛泉裏就染上塵垢了!——其實用不到顧及這些,不過沒有勇氣的我,這一念也未嚐不能造成未來萬劫之因了!
我自己不自覺,對著那三千尺的華嚴瀧,神往了多少時候;不過最後,在我麻木的心裏,又起了變動,我仿佛看見,那飛瀧裏,所噴出來的水煙,都含著神秘的暗示;假若我這時是在水煙的中心,身上的汙汗一定消滌無餘,若再到了飛煙的深處,我的心——塵俗的心,——一定由極熱而變到極冷,極濁而變極清,便是那不可捉摸的靈魂,也要同水煙攪和起來,隨著空氣的激蕩,送到未來的許多遊客臉上身上,更浸入他們的心裏,使他們消了汙汗,息了罪惡之憤火,滅了貪狠的欲望,而投降了偉大的自然。
綿綿不斷的思想,忽被冷不防的一擊而打斷了,回頭又見丞姐含笑說:“還不讓開,有人要在此地照像。”我無奈隻得懶懶地走開了,回頭看見秀姐還默默地蹲在山澗旁邊,玩弄那石縫中的流水,丞姐叫了她兩聲,她才驚覺,深深地長歎一聲躲開了。
那幾個遊人照完了像,他們不知想起什麼來了,跑到我們麵前打探我們的來曆。我們和他們言語不通,始終不能彼此了解,後來引導我們來的那位山田先生替我們作了翻譯。他們聽說我們是中國的女學生,臉上的驚奇色,使我們震驚;後來他們拿出一張名片來,叫我們隨意寫幾個字,或幾句話作個遊華嚴遇見我們的紀念;其實我真嫌他們多餘,我接了片子不知寫什麼好,沉吟了半天,才隨意把我那時的感想,作成一首短詩給他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