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病好以後,我結束了我第一個時期的思想。
到了我作《歸雁》的時候,我的思想已在轉變中,我深深的感到,我不能再服服貼貼的被困於悲哀中。雖然世界是有缺陷,我要把這些缺陷,用人力填起來。縱然這隻是等於愚公移山,精衛填海的夢想,但我隻要有了這種努力的意念,我的生命上便有了光明,有了力。所以在《歸雁》中,我有著熱烈的呼喊,有著熱烈的追求。隻可恨那時節,我腦子裏還有一些封建時代的餘毒。我不敢高叫打破禮教的藩籬,可是我內心卻燃燒著這種的渴望,因為這兩念的不調協,我受盡了痛苦,最後我是被舊勢力所戰勝,“那一隻受了傷的歸雁,仍然負著更深的悲哀從新去飄泊了”。
我的《歸雁》雖是以這樣無結果而結果了,而我在這時期,認識了唯建——他是一個勇敢的,徹底的新時代的人物。在他的腦子裏沒有封建思想的流毒,也沒有可顧忌的事情。他有著熱烈的純情,有著熱烈的想象,他是一往直前的奔他生命的途程。在我的生命中,我是第一次看見這樣銳利的人物。而我呢,滿靈魂的陰翳,都為他的靈光,一掃而空。在這個時期,我們出版了《雲鷗情書集》。——這是一本真實的情書,其中沒有一篇,沒有一句,甚至沒有一個字,是造作出來的。當我們寫這些信時,也正是我們真正的剖白自己的時候。在那裏可以看出,我已不固執著悲哀了,我要從新建造我的生命;我要換過方向生活。有了這種決心,所以什麼禮教,什麼社會的譏彈,都從我手裏打得粉碎了。我們灑然的離開北平,宣告了以真情為基礎的結合,翱翔於蓬萊仙境。從此以後,我的筆調也跟著改變。雖然在西湖時我還寫了一篇充滿哀情的《象牙戒指》 ——那並不是我的理想。隻不過忠實的替我的朋友評梅不幸的生命寫照,留個永久的紀念罷了。
在這個大轉變之後,我居然跳出悲哀的苦海。我現在寫文章,很少想到我的自身。換句話說,我的眼光轉了方向。我不單以個人的安危為安危,我開始注意到我四圍的人了。最近我所寫的《女人的心》,我大膽的叫出打破藩籬的口號,我大膽的反對舊勢力,我更大膽的否認女子片麵的貞操觀。
但這些還不夠。我正努力著,我不隻為我自己一階級的人作喉舌,今而後我要更深沉的生活,我要為一切階級的人鳴不平。我開始建築我整個的理想。
歸納上麵的事實看來,這十餘年來,我的思想可分三個時期:
一、悲哀時期——在這時期產生了《海濱故人》,《靈海潮汐》,《曼麗》。
二、轉變時期——在這個時期產生了《歸雁》,《雲鷗情書集》。
三、開拓時期——在這個時期產生了《女人的心》和短篇《情婦日記》等。
以上三個時期:在第一個時期裏,已確定了我的人生觀;到第二個時期,我的人生觀,由極度的悲哀,向另一方向轉變;到了第三個時期,就是我已另開拓出一條新路來了,所謂“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難道一個人的人生觀,根本上也會改變嗎?——也許有的人是如此的,不過我卻不是這樣。我不滿意這個現實的人間,我傷感,一起頭我就這樣,其中所不同的,是從前隻覺得傷感,而不想來解決這傷感;所以第二步,我還是不滿意人間的一切,我還是傷感,可是同時我也想解決這個傷感;第三步呢,不滿意於人間和傷感也更深進一層,但我卻有了對付這傷感,和不滿意於人間的方法,我現在不願意多說傷感,並不是我根本不傷感,隻因我的傷感,已到不可說的地步,這情形正好以辛棄疾的《醜奴兒》辭來形容之了。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辭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社會經驗
我大學卒業後,被安徽宣城某中學請去當教員,在那裏我發現人間許多罪惡:
當我還不曾到這個學校之先,我見了這學校新聘的教務主任,他是北平師大的卒業生,也是一個經曆不深的青年,所以他的理想很高。頭一件:他想開通地方風氣,提倡男女社交公開,職業平等,所以他自從接了那學校教務主任的聘書後,就想請一批新教員去——在這些新教員中,又請了兩位女教員,我也是被請的一個。對於這件事情,我們大家都有著很好的理想,誰也沒有多少社會經驗。當我們到了那地方的時候,雖然有幾百對亮晶晶照了奇異光波的眼睛,向我們投射,而我們還是不氣餒,雷厲風行的把學校的一切改組起來。第一個禮拜彼此都在看風勢的期間,因此得平安無事。到了第二個禮拜,漸漸的不對了,有幾個有背景的學生,在講堂上發難了,不是找些冷字僻典來考你,便是問些叫你不能回答的問題。每一次上課,真有點象綁到囚牢裏受罪的情形,一點鍾比一年還難度,隻要聽見下堂鈴響了,禁不住要念一聲阿彌陀佛。這樣苦難的日子整整熬了兩個多月,我這時有點後悔不該為了一百二十塊錢,零賣了靈魂,但是聘書,既已接了,至少也該教完這個學期呀,忍耐吧,沒有別的方法。對於功課,充分的預備,竟弄得教一點鍾書,要預備三個鍾頭。我這種賣力氣,果然有點效果,除了三五個是有作用的學生,還是待機而動外,其餘的對我已有了相當的信仰。
但是社會的花樣卻不是這麼簡單,這一隙攻不進去,他們另找門路。一天下午,我們正從外麵散步回來,走到學校門口時忽見一群學生,圍在一起,竊竊私議,見了我們臉上更露出一種不可形容的怪相。可憐我們這些驚弓之鳥,早又怦怦心跳起來,知道大難就在眼前了。
到晚上,我們才探聽出結果來,原來是當我們未來前,此地有幾個老教員,——多半是本地的土棍,被新校長辭退,尤以那位國文教員,資格老,而我就不幸是搶了他的飯碗,所以他想在背地裏擺布我。最初是利用學生,看看沒有什麼效果,於是不能不有更毒的第二步計劃了,這又是什麼方法呢?就是找一個不三不四的女人,故意跑到學校裏,站在學生群裏說:“我是某某人的第三姨太太差來,請這裏的兩位女先生去叉麻將。”學生們聽了這話,又看了這不尷尬的女人,都不禁哄然大吵起來,以為學校莊嚴之地,豈可有這種交遊不擇的女教員,因此他們就想拿這件事情,作為風潮的引火線,可是天知道,我們在這個地方,就沒有認識一個人,更何從曉得某某的姨太太呢。當時我就知道這其中必另有黑幕,越想越怕。照我的意思,恨不得立刻離開這裏,但其餘的朋友同事們,都覺得我們不應示弱於人,他們的手段越卑微,我們越應奮鬥,——好吧,我隻得硬著頭皮奮鬥。可是自從這天事變之後,我的日子更難過——那時節我僅僅是個二十二歲的女孩兒,還不曾結婚,如果他們栽陷一些不名譽的事實,我可受不住,每天如履薄冰般,戰戰兢兢的度過。好容易盼到年假來了,我顧不得征求同事們和教務長的同意,我毅然決然的離開這個學校。這一生再不願重踐此地。當我上了回上海的輪船時,我不禁向蒼天呼了一口長氣。我哪裏是去教書,我是去受了半年的宰割之罪,回到家裏,我覺得我的心境竟老了十年。
從安徽回來以後,我便立誌永不到外縣去當教員。年假期滿,我到北平師大附中去教國文,——在這個學校裏,我過得很平靜,學生純潔,同事們也都是有誌於教育的高尚人物,大家本本份份各盡其職,沒有暗潮,沒有猜忌。
後來我因為種種原因,不能住在北平,所以便辭了職到上海來。在這裏我們仍然教書,同時我又作了某大學女生指導員,——指導員就是變形的學監,也是變形的高等娘姨,管家婆。那些學生小姐何嚐把我放在眼裏,房子裏常常發現花生皮栗子殼,碰到這種事情,我隻好裝瞎。如果要不知趣,要訓她們幾句,那些學生小姐立刻讓你臉嘴看。至於她們攜著男朋友出入於宿舍,你也不能多管,管了立刻便有麻煩,所以結果我作了半年的指導員,並不曾指導過人,我卻被她們指導了。我懂得什麼叫敷衍,更明白屍位素餐才是真正的聰明人。
不過我究竟是世故太淺,雖是學到了敷衍,和拿錢不作事的本領,可是還不能安之若素,所以滿了一學期,我又辭掉了,覺得還是回北平吧!——那個地方是我第二故鄉,風俗人情我都還能習慣。還北平後我到一個教育會裏作了一年的編輯,在許多間的房子裏,全充滿了各式各種麵孔的編輯員,每人手裏拿著筆杆絞他們的腦汁,在那些人的臉上,我發現了人生的勞苦。
編輯當膩了,我又想換一個飯碗吧。正好這時候有一個朋友找我去當校長,——我從來沒有作過學校行政方麵的事情,借此機會換換新也不壞,所以毫不思慮的便答應了。哪裏曉得剛接到委任狀,就得預備碰壁。從某方麵傳來一個消息,舊任不想好好的交代,要鼓動學生出來擋新校長的駕。同時有人來報說是舊任手裏還有一筆帳,要轉過來,叫我小心別上當,哎呀!這又是些新奇事;在我淺薄的經驗中,不但沒見過,就連聽也不曾聽過,心想算了吧,當什麼校長?還是回教育會去當編輯吧,但是我又怎麼發付那些新聘的教務長呀,總務長呀,訓育主任呀!而且他們老早就來包圍我,不容我退卻;事到如今,隻得向前幹去。到了那學校,好容易見了舊校長,被他冷諷熱嘲的排揎一頓,最後說明,須一個星期後才能來接收。
我呢,不知怎麼對付,——其實一個星期的期限並不算多,不過開學之期太急促,同時還要招考新生,而且教育局長又千叮萬囑,叫我一定按期開學。這一切糾紛,真弄得我心煩神亂,又再三同舊校長接洽,請他快點交出來,結果呢,先交了一部分,勉勉強強按時開學了。
開學的那一天,二百多學生齊集在大禮堂,每個人的臉上是那樣澀濯猜忌,我知道我又碰見對頭了。在新校長訓話中,我發表了幾句對學校建設及改革的意見,而那台下麵的麵孔竟浮著一些不相信的訕笑,唉!這些笑,比劍還凶,直戳得我心頭發疼臉上發燒,可是也還不能不掙紮下去。
上課了,許多待機而發的暗潮,如鬼影般,在空中浮動著,隻要在他們下課後,便可以看見三個一群,五個一夥的,不知在商議些什麼。
忽然飯廳裏吵起來了,菜裏有蒼蠅,要總務主任開除廚子。忽然寢室裏又沸騰起來了,某某學生失了東西,要訓育主任察問。忽然教室裏大亂起來了,算術先生講不清題解,國文先生念了別字,用錯典故,請校長和教務主任另請高明的先生。
唉,一處未了,一處又來,我真不知費了多少力氣,才勉強把這些問題對付了。
對於學生方麵是如此,同事方麵呢,也一樣有著暗潮。一部分舊教員,都虎視眈眈的,專想找機會看笑話。而我所聘的新職員呢,又都不是我的夾帶人物——因為我根本就沒有夾帶人物,都是臨時找來的,當然能否稱職,或忠實不,我都沒有把握。而偏偏運氣不好,教務主任是一個腦筋不清楚的人,排功課表,排了兩個星期,還是有許多衝突的地方,有的時候把國文都排在一上午,或算術都排在一天,這真是笑話,一點不懂調劑學生的興趣。無可奈何,我又從新找了一個朋友來,幫他排好。至於那位總務主任呢,也是常常使我麻煩,常不是米太壞不能吃,便是煤太壞燒不著。我屢次叫他買好米好煤,他把發票給我看,那上麵的價錢,的確不小,是好貨色的價錢。為什麼貨物是這樣糟呢?因此我便設法派人去打聽,那裏曉得,又給我學了個乖,原來鋪子裏所開的發票,是有虛頭的,你買十塊錢東西,他可以給你開十五塊錢的發票,有了發票,便是揩油的保障;同時我又知道他們還不僅發票上作弊,還可以刻橡皮圖章,假造收據——這些事情我從前連夢都不曾夢過,現在輪到我要親自對付了,怎能不弄得手忙腳亂;同時我又是個神經脆弱的人,這些在別人看來非常稀鬆的事情,而我偏偏認為是嚴重得要命的問題,因此便更加厭惡現實的人間,我悲觀,我厭世,我打算辭職。
正在這時候,革命軍到了北平,所有政界上的人都躲到關外去,我的校長位置,當然也是跟著動搖了。我本來就不願長幹下去,所以這次的搖動,我隻有高興的。不過我一時又不能卸責,必須等到委下新任來時,我才好走,所以在青黃不接的時候,我仍然維持著校務。哪裏曉得,那些逐鹿的人,看我還不下台,便寫了許多匿名信到市黨部,告我是某某黨,是反動派,要逮捕我去審問。我一個朋友在市黨部作事,得了這個消息,連忙叫我暫且逃避,可憐我那時身上隻有五塊錢,怎麼能逃?我又想我並沒有什麼反動的事情,怕什麼,還是不逃吧。後來那位朋友極熱心的勸我逃,他說:“好漢不吃眼前虧。”同時他又借給我廿元錢,我卻不過他的好意,便想逃到天津去住幾天吧。後來到了家裏和表兄們商議,他們叫我不必到天津去,隻躲到我表兄的醫院去住幾天,風頭過了,就不要緊的。我果然照他的話作了,充了幾天病人。新校長委下來了,誰也不再注意我了。這時我才明白了一句古語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哈哈,我又演了人生的一幕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