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自由書(1 / 3)

偽自由書

前記

這一本小書裏的,是從本年一月底起至五月中旬為止的寄給《申報》上的《自由談》的雜感。

我到上海以後,日報是看的,卻從來沒有投過稿,也沒有想到過,並且也沒有注意過日報的文藝欄,所以也不知道《申報》在什麼時候開始有了《自由談》,《自由談》裏是怎樣的文字。大約是去年的年底罷,偶然遇見鬱達夫先生,他告訴我說,《自由談》的編輯新換了黎烈文先生了,但他才從法國回來,人地生疏,怕一時集不起稿子,要我去投幾回稿。我就漫應之曰:那是可以的。

對於達夫先生的囑咐,我是常常“漫應之曰:那是可以的”的。直白的說罷,我一向很回避創造社裏的人物。這也不隻因為曆來特別的攻擊我,甚而至於施行人身攻擊的緣故,大半倒在他們的一副“創造”臉。雖然他們之中,後來有的化為隱士,有的化為富翁,有的化為實踐的革命者,有的也化為奸細,而在“創造”這一麵大纛之下的時候,卻總是神氣十足,好像連出汗打嚏,也全是“創造”似的。我和達夫先生見麵得最早,臉上也看不出那麼一種創造氣,所以相遇之際,就隨便談談;對於文學的意見,我們恐怕是不能一致的罷,然而所談的大抵是空話。但這樣的就熟識了,我有時要求他寫一篇文章,他一定如約寄來,則他希望我做一點東西,我當然應該漫應曰可以。但應而至於“漫”,我已經懶散得多了。

但從此我就看看《自由談》,不過仍然沒有投稿。不久,聽到了一個傳聞,說《自由談》的編輯者為了忙於事務,連他夫人的臨蓐也不暇照管,送在醫院裏,她獨自死掉了。幾天之後,我偶然在《自由談》裏看見一篇文章,其中說的是每日使嬰兒看看遺照,給他知道曾有這樣一個孕育了他的母親。我立刻省悟了這就是黎烈文先生的作品,拿起筆,想做一篇反對的文章,因為我向來的意見,是以為倘有慈母,或是幸福,然若生而失母,卻也並非完全的不幸,他也許倒成為更加勇猛,更無掛礙的男兒的。但是也沒有竟做,改為給《自由談》的投稿了,這就是這本書裏的第一篇《崇實》;又因為我舊日的筆名有時不能通用,便改題了“何家幹”,有時也用“幹”或“丁萌”。

這些短評,有的由於個人的感觸,有的則出於時事的刺戟,但意思都極平常,說話也往往很晦澀,我知道《自由談》並非同人雜誌,“自由”更當然不過是一句反話,我決不想在這上麵去馳騁的。我之所以投稿,一是為了朋友的交情,一則在給寂寞者以呐喊,也還是由於自己的老脾氣。然而我的壞處,是在論時事不留麵子,砭錮弊常取類型,而後者尤與時宜不合。蓋寫類型者,於壞處,恰如病理學上的圖,假如是瘡疽,則這圖便是一切某瘡某疽的標本,或和某甲的瘡有些相像,或和某乙的疽有點相同。而見者不察,以為所畫的隻是他某甲的瘡,無端侮辱,於是就必欲製你畫者的死命了。例如我先前的論叭兒狗,原也泛無實指,都是自覺其有叭兒性的人們自來承認的。這要製死命的方法,是不論文章的是非,而先問作者是那一個;也就是別的不管,隻要向作者施行人身攻擊了。自然,其中也並不全是含憤的病人,有的倒是代打不平的俠客。總之,這種戰術,是陳源教授的“魯迅即教育部僉事周樹人”開其端,事隔十年,大家早經忘卻了,這回是王平陵先生告發於前,周木齋先生揭露於後,都是做著關於作者本身的文章,或則牽連而至於左翼文學者。此外為我所看見的還有好幾篇,也都附在我的本文之後,以見上海有些所謂文學家的筆戰,是怎樣的東西,和我的短評本身,有什麼關係。但另有幾篇,是因為我的感想由此而起,特地並存以便讀者的參考的。

我的投稿,平均每月八九篇,但到五月初,竟接連的不能發表了,我想,這是因為其時諱言時事而我的文字卻常不免涉及時事的緣故。這禁止的是官方檢查員,還是報館總編輯呢,我不知道,也無須知道。現在便將那些都歸在這一本裏,其實是我所指摘,現在都已由事實來證明的了,我那時不過說得略早幾天而已。是為序。

一九三三年七月十九夜,於上海寓廬,魯迅記。觀鬥

我們中國人總喜歡說自己愛和平,但其實,是愛鬥爭的,愛看別的東西鬥爭,也愛看自己們鬥爭。

最普通的是鬥雞,鬥蟋蟀,南方有鬥黃頭鳥,鬥畫眉鳥,北方有鬥鵪鶉,一群閑人們圍著呆看,還因此賭輸贏。古時候有鬥魚,現在變把戲的會使跳蚤打架。看今年的《東方雜誌》,才知道金華又有鬥牛,不過和西班牙卻兩樣的,西班牙是人和牛鬥,我們是使牛和牛鬥。

任他們鬥爭著,自己不與鬥,隻是看。

軍閥們隻管自己鬥爭著,人民不與聞,隻是看。

然而軍閥們也不是自己親身在鬥爭,是使兵士們相鬥爭,所以頻年惡戰,而頭兒個個終於是好好的,忽而誤會消釋了,忽而杯酒言歡了,忽而共同禦侮了,忽而立誓報國了,忽而……。不消說,忽而自然不免又打起來了。

然而人民一任他們玩把戲,隻是看。

但我們的鬥士,隻有對於外敵卻是兩樣的:近的,是“不抵抗”,遠的,是“負弩前驅”雲。

“不抵抗”在字麵上已經說得明明白白。“負弩前驅”呢,弩機的製度早已失傳了,必須待考古學家研究出來,製造起來,然後能夠負,然後能夠前驅。

還是留著國產的兵士和現買的軍火,自己鬥爭下去罷。中國的人口多得很,暫時總有一些孑遺在看著的。但自然,倘要這樣,則對於外敵,就一定非“愛和平”不可。

一月二十四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一月三十一日上海《申報·自由談》,署名何家幹。)逃的辯護

古時候,做女人大晦氣,一舉一動,都是錯的,這個也罵,那個也罵。現在這晦氣落在學生頭上了,進也挨罵,退也挨罵。

我們還記得,自前年冬天以來,學生是怎麼鬧的,有的要南來,有的要北上,南來北上,都不給開車。待到到得首都,頓首請願,卻不料“為反動派所利用”,許多頭都恰巧“碰”在刺刀和槍柄上,有的竟“自行失足落水”而死了。

驗屍之後,報告書上說道,“身上五色”。我實在不懂。

誰發一句質問,誰提一句抗議呢?有些人還笑罵他們。

還要開除,還要告訴家長,還要勸進研究室。一年以來,好了,總算安靜了。但不料榆關失了守,上海還遠,北平卻不行了,因為連研究室也有了危險。住在上海的人們想必記得的,去年二月的暨南大學,勞動大學,同濟大學……,研究室裏還坐得住麼?

北平的大學生是知道的,並且有記性,這回不再用頭來“碰”刺刀和槍柄了,也不再想“自行失足落水”,弄得“身上五色”了,卻發明了一種新方法,是:大家走散,各自回家。

這正是這幾年來的教育顯了成效。

然而又有人來罵了。童子軍還在烈士們的挽聯上,說他們“遺臭萬年”。

但我們想一想罷:不是連語言曆史研究所裏的沒有性命的古董都在搬家了麼?不是學生都不能每人有一架自備的飛機麼?能用本國的刺刀和槍柄“碰”得瘟頭瘟腦,躲進研究室裏去的,倒能並不瘟頭瘟腦,不被外國的飛機大炮,炸出研究室外去麼?

阿彌陀佛!

一月二十四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一月三十日《申報·自由談》。)崇實

事實常沒有字麵這麼好看。

例如這《自由談》,其實是不自由的,現在叫作《自由談》,總算我們是這麼自由地在這裏談著。

又例如這回北平的遷移古物和不準大學生逃難,發令的有道理,批評的也有道理,不過這都是些字麵,並不是精髓。

倘說,因為古物古得很,有一無二,所以是寶貝,應該趕快搬走的罷。這誠然也說得通的。但我們也沒有兩個北平,而且那地方也比一切現存的古物還要古。禹是一條蟲,那時的話我們且不談罷,至於商周時代,這地方卻確是已經有了的。為什麼倒撇下不管,單搬古物呢?說一句老實話,那就是並非因為古物的“古”,倒是為了它在失掉北平之後,還可以隨身帶著,隨時賣出銅錢來。

大學生雖然是“中堅分子”,然而沒有市價,假使歐美的市場上值到五百美金一名口,也一定會裝了箱子,用專車和古物一同運出北平,在租界上外國銀行的保險櫃子裏藏起來的。

但大學生卻多而新,惜哉!

費話不如少說,隻剝崔顥《黃鶴樓》詩以吊之,曰——

闊人已騎文化去,此地空餘文化城。

文化一去不複返,古城千載冷清清。

專車隊隊前門站,晦氣重重大學生。

日薄榆關何處抗,煙花場上沒人驚。

一月三十一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二月六日《申報·自由談》,署名何家幹。)電的利弊

日本幕府時代,曾大殺基督教徒,刑罰很凶,但不準發表,世無知者。到近幾年,乃出版當時的文獻不少。曾見《切利支丹殉教記》,其中記有拷問教徒的情形,或牽到溫泉旁邊,用熱湯澆身;或周圍生火,慢慢的烤炙,這本是“火刑”,但主管者卻將火移遠,改死刑為虐殺了。

中國還有更殘酷的。唐人說部中曾有記載,一縣官拷問犯人,四周用火遙焙,口渴,就給他喝醬醋,這是比日本更進一步的辦法。現在官廳拷問嫌疑犯,有用辣椒煎汁灌入鼻孔去的,似乎就是唐朝遺下的方法,或則是古今英雄,所見略同。曾見一個囚在反省院裏的青年的信,說先前身受此刑,苦痛不堪,辣汁流入肺髒及心,已成不治之症,即釋放亦不免於死雲雲。此人是陸軍學生,不明內髒構造,其實倒掛灌鼻,可以由氣管流入肺中,引起致死之病,卻不能進入心中;大約當時因在苦楚中,知覺瞀亂,遂疑為已到心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