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第三章

四月四日《申報》《自由談》,載有何家幹先生《文人無文》一文,論中國的文人,有雲:

“‘不近人情’的並不是‘文人無行’,而是‘文人無文’。拾些瑣事,做本隨筆的是有的;改首古文,算是自作是有的。進一通昏話,稱為評論;編幾張期刊,暗捧自己的是有的。收羅猥談,寫成下作;聚集舊文,印作評傳的是有的。甚至於翻些外國文壇消息,就成為世界文學史專家;湊一本文學家辭典,連自己也塞在裏麵,就成為世界的文人的也有。然而,現在到底也都是中國的金字招牌的文人。”

誠如這文所說,“這實在是對透了的”。

然而例外的是:

“直到現在,除了並未預告的一部《子夜》而外,別的大作卻沒有出現。”

“文”的“界說”,也可借用同文的話,“可又嚴緊透頂了”。

這文的動機,從開首的幾句,可以知道直接是因“一種姓‘大’的副刊上一位‘姓×的’”關於“文人無行”的話而起的。此外,聽說“何家幹”就是魯迅先生的筆名。

可是議論雖“對透”,“文”的“界說”雖“嚴緊透頂”,但正惟因為這樣,卻不提防也把自己套在裏麵了;縱然魯迅先生是以“第四種人”自居的。

中國文壇的充實而又空虛,無可諱言也不必諱言。不過在矮子中間找長人,比較還是有的。我們企望先進比企圖誰某總要深切些,正因熟田比荒地總要容易收獲些。以魯迅先生的素養及過去的造就,總還不失為中國的金鋼鑽招牌的文人吧。但近年來又是怎樣?單就他個人的發展而言,卻中畫了,現在不下一道罪己詔,頂倒置身事外,說些風涼話,這是“第四種人”了。名的成人!

“不近人情”的固是“文人無文”,最要緊的還是“文人不行”(“行”為動詞)。“進,吾往也!”

四月十五日,《濤聲》二卷十四期。

【乘涼】:

兩誤一不同

家幹

這位木齋先生對我有兩種誤解,和我的意見有一點不同。

第一是關於“文”的界說。我的這篇雜感,是由《大晚報》副刊上的《惡癖》而來的,而那篇中所舉的文人,都是小說作者。這事木齋先生明明知道,現在混而言之者,大約因為作文要緊,顧不及這些了罷,《第四種人》這題目,也實在時新得很。

第二是要我下“罪己詔”。我現在作一個無聊的聲明:何家幹誠然就是魯迅,但並沒有做皇帝。不過好在這樣誤解的人們也並不多。

意見不同之點,是:凡有所指責時,木齋先生以自己包括在內為“風涼話”;我以自己不包括在內為“風涼話”,如身居上海,而責北平的學生應該赴難,至少是不逃難之類。

但由這一篇文章,我可實在得了很大的益處。就是:凡有指摘社會全體的症結的文字,論者往往謂之“罵人”。先前我是很以為奇的。至今才知道一部分人們的意見,是認為這類文章,決不含自己在內,因為如果兼包自己,是應該自下罪己詔的,現在沒有詔書而有攻擊,足見所指責的全是別人了,於是乎謂之“罵”。且從而群起而罵之,使其人背著一切所指摘的症結,沉入深淵,而天下於是乎太平。

七月十九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四月四日《申報·自由談》,署名何家幹。)最藝術的國家

我們中國的最偉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藝術”是男人扮女人。這藝術的可貴,是在於兩麵光,或謂之“中庸”——男人看見“扮女人”,女人看見“男人扮”。表麵上是中性,骨子裏當然還是男的。然而如果不扮,還成藝術麼?譬如說,中國的固有文化是科舉製度,外加捐班之類。當初說這太不像民權,不合時代潮流,於是扮成了中華民國。然而這民國年久失修,連招牌都已經剝落殆盡,仿佛花旦臉上的脂粉。同時,老實的民眾真個要起政權來了,竟想革掉科甲出身和捐班出身的參政權。這對於民族是不忠,對於祖宗是不孝,實屬反動之至。現在早已回到恢複固有文化的“時代潮流”,那能放任這種不忠不孝。因此,更不能不重新扮過一次,草案如下:第一,誰有代表國民的資格,須由考試決定。第二,考出了舉人之後,再來挑選一次,此之謂選(動詞)舉人;而被挑選的舉人,自然是被選舉人了。照文法而論,這樣的國民大會的選舉人,應稱為“選舉人者”,而被選舉人,應稱為“被選之舉人”。但是,如果不扮,還成藝術麼?因此,他們得扮成憲政國家的選舉的人和被選舉人,雖則實質上還是秀才和舉人。這草案的深意就在這裏:叫民眾看見是民權,而民族祖宗看見是忠孝——忠於固有科舉的民族,孝於製定科舉的祖宗。此外,像上海已經實現的民權,是納稅的方有權選舉和被選,使偌大上海隻剩四千四百六十五個大市民。這雖是捐班——有錢的為主,然而他們一定會考中舉人,甚至不補考也會賜同進士出身的,因為洋大人膝下的榜樣,理應遵照,何況這也並不是一麵違背固有文化,一麵又扮得很像憲政民權呢?此其一。

其二,一麵交涉,一麵抵抗:從這一方麵看過去是抵抗,從那一麵看過來其實是交涉。其三,一麵做實業家,銀行家,一麵自稱“小貧而已”。其四,一麵日貨銷路複旺,一麵對人說是“國貨年”……諸如此類,不勝枚舉,而大都是扮演得十分巧妙,兩麵光滑的。

嗬,中國真是個最藝術的國家,最中庸的民族。

然而小百姓還要不滿意,嗚呼,君子之中庸,小人之反中庸也!

三月三十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四月二日《申報·自由談》,署名何家幹。)現代史

從我有記憶的時候起,直到現在,凡我所曾經到過的地方,在空地上,常常看見有“變把戲”的,也叫作“變戲法”的。